第一章 姜小沫惹禍上2
作者:天下霸唱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5: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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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打明成祖設衛筑城以來,九河下梢漕運發達,京畿要沖百業繁榮,在這個一等一的大碼頭上,吃開口飯的藝人扎堆兒。前清那陣子,天津城中有個姓姜的藝人,出身貧苦,為了有口飯吃,被家里送到外邊學藝。東拼西湊拆兌了幾個錢,在小飯鋪里擺了一桌炒菜面,當著門里一眾叔叔大爺的面兒,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自此算是有門有戶,鉆到翅膀子底下了。什么人吃什么飯,他自幼聰穎好學,一教就會、一點就通,那真是“有眼兒的就能吹、有弦兒的就能拉、有點兒的就能打、有調兒的就能唱”,尤其擅長老鴛鴦調,《十朵花》唱得最拿手,一字九囀、韻味十足。十五歲登臺獻藝一炮而紅,取了個藝名叫“姜十五”,論玩意兒絕對是一等一,而且極好交朋友,扇子面兒似的廣結善緣,盡管沒什么太有身份、太上品位的,可雜耍曲藝這一行的很多前輩都要買他一個面子。以前的藝人們,不可能常年守著一個地方,免得觀眾看膩了,必須經常挪動。去到天津城周圍十里八鄉的容易,背著弦子走村串店,一個人自彈自唱也能掙下錢來。如果說去得遠了,通常會搭一個班子,由牽頭的出面邀角,京韻、梅花、墜子、八角鼓、快書、戲法兒等等湊齊一臺節目,提前講好如何分賬,這叫先小人后君子,免得將來矯情。一行人乘船坐車,在外地跑上三兩個月。掙著錢了皆大歡喜,也有敗走麥城的,一個大子兒落不下,空著手回來,只好自認倒霉。
由于生活所迫,姜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過老鴛鴦調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來唱。不是那個字音,唱出來不是那個味兒,外地人欣賞不了。生意不得地,當時就受氣。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沒用,所以得另想轍。在外埠玩意兒場子撂地賣藝的時候,他先敲著小鼓唱上一個小段。為什么不能唱大段兒呢?像什么《秦香蓮》《珍珠衫》《風吹鐵馬》,詞兒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沒人聽了,必須是《盼情郎》《恨五更》《后娘打孩子》之類的小段兒,皮兒薄易懂,唱詞也通俗,二六板聽著還俏皮。等到聚攏了一批觀眾,他便開始賣“千金丸”。那是一種加入薄荷腦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簡單,成本極其低廉,江湖上管這路買賣叫“挑漢兒的”。外地人聽不懂老鴛鴦調,圍觀的頂多瞧個熱鬧,不可能掏錢,姜十五只有通過賣千金丸謀生,但無論如何不能說這個“賣”字,一定得說白送,否則攏不住人。
舊時的藝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說著白送還得讓你把錢掏出來,一開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來在貴寶地,班門弄斧唱這么一小段《傻女婿》,唱詞是說一個傻女婿去給丈母娘抓藥,方子上這幾味藥實在難尋。有什么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飛的燕子屁、四棱雞蛋要八個、家雀兒撒尿兩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龍袍,還有三根靈芝草,外加五個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說了,找來這幾味藥,丈母娘的命能保,找不來這幾味藥,丈母娘就要一命歸西赴陰曹……”說到此處,圍觀的人更多了,姜十五話鋒一轉,“時調俚曲,一聽一樂,您能站住了聽我唱這么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場,我得謝謝您。說謝可不能白謝,狗掀簾子光憑嘴,那可夠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說我得送您點兒什么。人吃五谷雜糧,免不了有個災有個病,正好我從天津衛出來,帶著幾粒千金丸,我白送給各位了!咱這個千金丸,借了諸葛行軍散的古方,加上祖傳的七十二癥方,乃化食消毒清涼解熱之靈藥。那位問了,你手上這千金丸怎么賣?我剛才可告訴您了,您是來著了,一個大子兒不要,我就白送給您了!您各位也知道,夸海吹牛不能信,墻上畫馬不能騎,水仙花當不了獨頭蒜,脆蘿卜充不了大鴨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為什么白送呢?一來您捧我的場,我得承您的情;二來您吃著好,可以替我傳個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來’,借您各位的金口傳出名去我再賣不遲。來來來,哪位想要盡管伸手!”白吃饅頭哪有嫌面黑的?還別說是靈丹妙藥,屎蛋子不要錢那也是香的,老少爺們兒爭著伸手接藥。姜十五一看眾人都等著接白送的千金丸,馬上掏出一沓子小紙條,有伸手的就遞上一張,然后告訴圍觀的人們:“說是白送,卻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聾啞人不送,他不能給我傳名;僧道不送,我不結那個緣。您看這位大哥問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場的有一位送一位嗎?說白送也不能那么送,因為人多送不過來。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張小紙條,不多不少整三十張。咱只當品品君子,嚇唬嚇唬小人,本來十文錢一粒的千金丸,憑紙條一文錢一粒,您買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話說,賣千金丸是“前棚”的買賣,講究“圓黏把點”,說白了就是把人攏住了,憑著一張嘴,讓人家心甘情愿地掏錢;再一個是“后棚”的生意,認準一個老實巴交、伸脖子等著挨刀的闊主兒,避開大庭廣眾,引到偏僻之處,施展開“翻綱疊杵”的手段,千方百計榨取對方錢財,真有那心腸歹毒的,一捋“黏啃條子”口沫橫飛,將病原病理說個一清二楚、頭頭是道,非把這位“空子”蒙個傾家蕩產不可。姜十五本身是唱時調的藝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吃,撂地賣千金丸已覺愧對師門,餓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后棚”勾當,所以說平時賺那幾個錢,勉強剛夠糊口。
江湖藝人四海為家,憑著兩條腿,沒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次,姜十五來到開封府大相國寺撂地。頭幾年黃河決口,大相國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后,大殿塌了,院墻倒了,香火也斷了,卻成了江湖藝人的一塊寶地。南來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馬燈似的到此做生意,終日里人頭攢動,百藝俱全。
姜十五落腳在附近一個車馬店,這里住了不少闖江湖賣藝的,其中有一個唱弦子鼓的女藝人。老家在直隸三河,也就十八九歲,身材高挑,長得白白凈凈,鵝蛋臉櫻桃口,兩個元寶耳朵,水靈靈一對秋波杏眼,梳著兩根黑漆似的大辮子,辮子梢兒上的兩根紅頭繩好像兩簇火苗子,一下就把姜十五給燎著了。這閨女本來跟著她爹一同賣藝,她唱大鼓書,她爹彈三弦。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沒了弦師,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姜十五交朋好友,看見個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車馬店里跟著忙活,免不了問上幾句。跑江湖的閨女,可不跟大家閨秀似的。兩個人又算同行,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彼此就熟絡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會的書還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楊家將》《薛家將》《呼家將》,這叫“三碗醬”,江湖上叫“萬子活”,沒幾年苦功夫唱不了,《**上墳》《老鼠告貓》《勸人方》《郭巨埋兒》之類的小段更是張嘴就來。姜十五藝多不壓身,彈得一手好三弦,倆人就搭伙在大相國寺撂地。雖然這姑娘一個大字不識,但是腦子挺快,不拘泥于死詞兒,看見什么唱什么,加之詼諧俏皮,無論臺上臺下,總愛抖個“包袱兒”,嘴皮子也有勁,字正腔圓嘎嘣脆,模樣也水靈,得了個“大鴨梨”的藝名,漸漸叫響了。大鴨梨唱鼓書,最會留駁口,比如唱《楊家將》,楊七郎天齊廟打擂臺,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狀,老令公楊繼業把七郎綁上,拔出寶劍要殺——就在這個當口,便停住不唱了,拿著大碗轉圈打錢,這叫“書說險地才能掙錢”,聽鼓書的想再聽下回,紛紛掏錢,沒有走的。一來二去的倆人掙了不少,還處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從搭伙的變成了兩口子。
以往那個年頭,藝人沒好日子過,到處都有欺行霸市的滾地龍、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細胳膊黑手、沒皮沒臉的臭無賴,聽書看曲不給錢不說,盯上哪個女藝人,哪個女藝人就得脫層皮。大鴨梨有幾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調戲,成家之后,姜十五不讓她再拋頭露面唱大鼓了。姜十五的爹娘均已故去,但祖父姜老太爺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買一粒送一粒那點兒收入可不夠養家糊口了。由于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門道。在當時來說,像什么直隸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東濟南府,可以去這些個大地方的戲園、茶樓演一整臺節目,都得是有點兒名氣的角兒,一般的藝人湊不上前。但是天津衛藏龍臥虎,能夠在這塊雜八地站住腳、吃上飯,哪一個不是身懷絕技?如果找幾個在天津城鳥市兒上撂地的江湖藝人,比如頂大缸的、變戲法的、唱大鼓的,耍彈變練湊上一臺整戲,去到小一點兒的地方登臺獻藝,豈是鄉下的草臺班子可比?姜十五覺得這是一條生財之路,就憑著多年以來積攢下的人緣兒,組織了一幫子說野書、唱鼓曲的藝人外出表演。盡管一年到頭東奔西走,吃苦受累挨欺負是家常便飯,又沒有任何保障,卻也強似守家在地,多少賺了點兒錢。
老姜家過去住在南門里,一間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風。如今家中添人進口,又攢下幾個錢,就想換個住處。舊時的天津城是“北門富,東門貴,南門貧,西門賤”,北門一帶商賈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價太高夠不上。西邊還不如南邊,因為土娼聚集,西門外又是殺人的法場和亂葬崗子,孤魂亂跑、野鬼遍地。人往高處走,總不能從南邊搬到西邊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