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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

作者:沈從文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8:19:44 字數(shù):5786
  

  民國十一年,湘西統(tǒng)治者陳渠珍,受了點“五四”余波的影響,并對于聯(lián)省自治抱了幻想,在保靖地方辦了個湘西十三縣聯(lián)合中學校,教師全是由長沙聘請來的,經(jīng)費由各縣分攤,學生由各縣選送。那學校位置在城外一個小小山丘上,清澈透明的酉水,在西邊繞山腳流去,灘聲入耳,使人神氣壯旺。對河有一帶長嶺,名野豬坡,高約七八里,局勢雄強。(翻嶺有條官路可通永順。)嶺上土地叢林與洞穴,為燒山種田人同野獸大蛇所割據(jù)。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種山田的人家來吃小豬,從小豬銳聲叫喊里,還可知道虎豹跑去的方向。這大蟲有時白天昂的一吼,夾河**山谷回聲必響應許久。種田人也常常拿了刀叉火器,以及種種家伙,往樹林山洞中去尋覓,用繩網(wǎng)捕捉大蛇,用毒煙熏取野獸。嶺上最多的是野豬,喜歡偷吃山田中的包谷和白薯,為山中人真正的仇敵。正因為對付這個無限制的損害農(nóng)作物的仇敵,嶺上打鑼擊鼓獵野豬的事,也就成為一種常有的工作,一種常有的游戲了。學校前面有個大操場,后邊同左側(cè)皆為荒墳同林莽,白日里野狗成群結(jié)隊在林莽中游行,或各自蹲坐在荒墳頭上眺望野景,見人不驚不懼。天陰月黑的夜里,這畜生就把鼻子貼著地面長嗥,招呼同伴,掘挖新墳,爭奪死尸咀嚼。與學校小山丘遙遙相對,相去不到半里路另一山丘中凹地,是當?shù)伛v軍的修械廠,機輪軋軋聲音終日不息,試槍處每天可聽到機關(guān)槍、迫擊炮響聲。新校舍的建筑,因為由軍人監(jiān)工,所有課堂宿舍的形式與布置,同營房差不多。學生所過的日子,也就有些同軍營相近。學校中當差的用兩班徒手兵士,校門守衛(wèi)的用一排武裝兵士,管廚房宿舍的全由部中軍佐調(diào)用。在這種環(huán)境中陶冶的青年學生,將來的命運,不能夠如一般中學生那么平安平凡,一看也就顯然明白了。

  當時那些青年中學生,除了星期日例假,可以到城里城外一條正街和小街上買點東西,或爬山下水玩玩,此外就不許無故外出。不讀書時他們就在大操場里踢踢球,這游戲新鮮而且活潑,倒很適宜于一群野性中學生。過不久,這游戲且成為一種有傳染性的風氣,使軍部里一些青年官佐也受傳染影響了。學生雖不能出門,青年官佐卻隨時可以來校中賽球。大家又不需要什么規(guī)則,只是把一個球各處亂踢,因此參加的人也毫無限制。我那時節(jié)在營上并無固定職務,正寄食于一個表兄弟處,白日里常隨同號兵過河邊去吹號,晚上就蜷伏在軍械處一堆舊棉軍服上睡覺。有一次被人邀去學校踢球,跟著那些青年學生吼吼嚷嚷滿場子奔跑,他們上課去了,我還一個人那么玩下去。學校初辦,四周還無圍墻,只用有刺鐵絲網(wǎng)攔住,什么人把球踢出了界外時,得請野地里看牛牧羊人把球拋過來,不然就得出校門繞路去拾球。自從我一做了這個學校踢球的清客后,爬鐵絲網(wǎng)拾球的事便派歸給我。我很高興當著他們面前來做這件事,事雖并不怎么困難,不過那些學生卻怕處罰,不敢如此放肆,我的行為于是成為英雄行為了。我因此認識了許多朋友。

  朋友中有三個同鄉(xiāng),一個姓楊,本城高枧鄉(xiāng)下地主的獨生子。一個姓韓,我的舊上司的兒子(就是辰州府總爺巷第一支隊司令部留守處那個派我每天釣蛤蟆下酒的老軍官的兒子)。一個姓印,眼睛有點近視。他的父親曾做過軍部參謀長,因此在學校他儼然是個自由人。前兩個人都很用心讀書,姓印的可算得是個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興奉陪,球離他不管多遠,他總得趕去踢那么一腳。每到星期天,軍營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練營大操場同學兵玩球時,這個人也必參加熱鬧。大操場里極多牛糞,有一次同人爭球,見牛糞也拼命一腳踢去,弄得另一個人全身一塌糊涂。這朋友眼睛不能辨別面前的皮球同牛糞,心地可雪亮透明。體力身材皆不如人,倒有個很好的腦子。玩雖玩得厲害,應月考時各種功課皆有極好成績。性情詼諧而快樂,并且富于應變之才,因此全校一切正當活動少不了他,大家親昵的稱呼他為“印瞎子”,承認他的聰明,同時也斷定他會短命。

  每到有人說他壽命不永時,他便指定自己的鼻子:“大爺,別損我。我有這條鼻子,活到八十八,也無災無難!”

  有一次,幾個人在一株大樹下言志,討論到各人將來的事業(yè)。姓楊的想辦團防,因為做了團總就可以不受人敲詐,倒真是個地主的好打算。姓韓的想做副官長,原因是他爸爸也做過副官長,所謂承先人之業(yè)是也。還有想管“常平倉”的,想做縣公署第一科長的,想做苗守備官下苗鄉(xiāng)去稱王做霸的,以及想做徐良、黃天霸,身穿夜行衣,反手接飛鏢,以便打富濟貧的。

  有人詢問那個近視眼,想知道他將來準備做什么。

  他伸手出去對那個發(fā)問人打了個響榧子,“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你們那么無出息。我要做個偉人!說大話不算數(shù),你們等著瞧吧。看相的王半仙夸獎我這條鼻子是一條龍,趙匡胤黃袍加身,不兒戲!”他說了他的抱負后,轉(zhuǎn)臉向我,用手指著他自己那條鼻子,有點眾人不識好漢英雄的神氣,“大爺,你瞧,你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條鼻子,送過當鋪去,不是也可以當個一千八百嗎?”

  我忙笑著說:“值得值得!”但因為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得大笑起來了。

  另一時他同我過渡,預備往野豬坡大嶺上去看鄉(xiāng)下人新捕獲的大豹子,手中無錢,不能給撐渡船的錢。船快攏岸時他就那么說:“劃船的,伍子胥落難的故事,你明白不明白?”

  撐渡船的就說:“我明白!”

  “你明白很好。你認準我這條鼻子,將來有你的好處?!?br />
  那弄船的好像知道是什么事了,卻也指著自己鼻子說:“少爺,不帶錢不要緊,你也認清我這鼻子!”

  “我認得,我認得,不會忘記。這是朱砂鼻子,按相書說主酒食,你一天能喝多少?我下次同你來喝個大醉吧?!?br />
  弄船的大約也很得意自己那條鼻子,聽人提到它便很嫵媚的微笑了。那鼻子,簡直透紅得像條剛從飯鍋里撈出的香腸!

  ……

  至于我當時的志向呢,因為就過去經(jīng)驗說來,我只能各處流轉(zhuǎn)接受個人應得的一份命運,既無事業(yè)可做,還能希望什么好生活。不過我很明白“時間”這個東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會在時間下被改變,當前的安排也許不大對,有了小小錯處,不大合理,我很愿意盡一份時間來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我并不計劃做苗官,又不能從鼻子眼睛上什么特點增加多少自信。我不看重鼻子,不相信命運,不承認目前形勢,卻尊敬時間。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關(guān)心,卻了然時間對這個世界同我個人的嚴重意義。我愿意好好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來做一個人,可說不出將來我要做個什么樣的人。因此一來,我當時也就算不得是個有志氣的人。

  民國十三年川軍熊克武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從湘西過境,保靖地方發(fā)生了一場混戰(zhàn),各種主要建設(shè)全受軍事影響毀掉了,那個學校在我們撤退時也被一把火燒盡了。學生各自散走后,有的成了小學教員,有的從了軍,有幾個還干脆做了土匪,占山落草稱大王,把家中童養(yǎng)媳接上山去圓親充壓寨夫人。我那時已到北京,從家信中得來一點點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認為很自然也很有意思。時間正在改造一切,盡強健的爬起,盡懦怯的滅亡。我在這一份歲月中,變動得比那些小同鄉(xiāng)還更厲害,他們做的事我毫不出奇,毫不驚訝。

  到了民國十六年,革命軍北伐攻下武漢后,兩湖方面黨的勢力無處不被侵入。小縣小城無不建立了黨的組織,當?shù)匦W教員照例十分積極成為黨的中堅分子。燒木偶,除迷信,領(lǐng)導小學生開會游行,對本地土豪劣紳刻薄商人主張嚴加懲罰,打廟里菩薩破除迷信,便是小縣城黨部重要工作。當?shù)胤儡婎^目同縣知事,處處事事受黨的挾制,雖有實力卻不敢隨便說話。那個姓楊的同姓韓的朋友,適在本縣做小學教員。兩人在這個小小縣城里,居然燃燒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情形中,成了黨的臺柱。加上了個姓劉的特派員的支持,一切事都毫無顧忌,放手做去。工作的狂熱,代為證明他們對這個問題認識得還如何天真。必然的變化來了,各處清黨運動相繼而起。軍事領(lǐng)袖得到了懲罰活動分子的密令,十分客氣把兩個人從課室中請去縣里開會,剛到會場就宣布省里指示,剝了他們的衣服,派一排兵士簇擁出西門城外砍了。

  那個近視眼朋友,北伐軍剛到湖南,就入長沙黨務學校受訓練,到北伐軍奠定武漢,長江下游軍事也漸漸得手時,他也成為毛委員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爛軍服,每日跟隨著委員各處跑,日子過得充滿了狂熱與興奮。他當真有意識在做候補“偉人”了。這朋友從三一軍政治部一個同鄉(xiāng)處,知道我還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夢,想用一支筆奮斗下去,打出個天下。就寫了個信給我:

  大爺,你真是條好漢!可是做好漢也有許多地方許多事業(yè)等著你,為什么盡捏緊那支筆?你記不記得起老朋友那條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寫什么小說,世界上已沒有人再想看你那種小說了。到武漢來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過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戲,一來就有你戲唱。從前我用腳踢牛屎,現(xiàn)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許多許多東西了?!?br />
  他一定料想不到,這一封信就差點兒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監(jiān)獄里。收到這信后我被查公寓的憲警麻煩了四五次,詢問了許多蠢話,抖氣把那封信燒了。我當時信也不回他一個。我心想:“你不妨依舊相信你那條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這一只手,等等看,過兩年再說吧?!辈痪脤帩h左右**,清黨事起,萬千青年人就從此失了蹤,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我在武漢一些好朋友,如顧千里、張采真……也從此在人間消失了。這個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

  我聽許多人說及北伐時代兩湖青年對革命的狂熱。我對于政治缺少應有理解,也并無有興味,然而對于這種民族的狂熱感情卻懷著敬重與驚奇。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多知道一點點。估計到這種狂熱雖用人血洗過了,被時間漂過了,現(xiàn)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么痕跡了。然而我還以為即或“人性善忘”,也許從一些人的歡樂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點對我說來還可說是極新的東西。回湖南時,因此抱了一種希望。

  在長沙有五個同鄉(xiāng)青年學生來找我,在常德時我又見著七個同鄉(xiāng)青年學生,一談話就知道這些人一面正被“殺人屠戶”提倡的讀經(jīng)打拳政策所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幾年來國內(nèi)各種大報小報文壇消息所欺騙,都成了頹廢不振猥瑣庸俗的人物,一見我別的不說,就提出四十多個“文壇消息”要我代為證明真?zhèn)?。都不打算到本身能為社會做什么,愿為社會做什么。對生存既毫無信仰,卻對于三五稍稍知名或善于賣弄招搖的作家那么發(fā)生濃厚興味。且皆想做詩人,隨隨便便寫兩首詩,以為就是一條出路。從這些人推測將來這個地方的命運,我儼然洞燭著這地方從人的心靈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爛與腐蝕。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營養(yǎng)不足,皆成了綿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話,完了。

  過辰州時幾個青年軍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種希望。從他們的個別談話中,我得到許多可貴的見識。他們沒有信仰,更沒有幻想,最缺少的還是那個精神方面的快樂。當前嚴重的事實緊緊束縛他們,軍費不足,地方經(jīng)濟枯竭,環(huán)境尤其惡劣。他們明白自己在腐爛、分解,在我面前就毫不掩飾個人的苦悶。他們明白一切,卻無力解決一切。然而他們的身體都很康健,那種本身覆滅的憂慮,會迫得他們?nèi)フ褡?。他們雖無幻想,也許會在無路可走時接受一個幻想的指導。他們因為已明白習慣的統(tǒng)治方式要不得,機會若許可他們向前,這些人界于生存與滅亡之間,必知有所選擇!不過這些人平時也看報看雜志,因此到時他們也會自殺,以為一切毫無希望,用頹廢身心的狂嫖濫賭而自殺!

  我的旅行到了離終點還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橋頭小客店里。洗了腳,天還未黑。店主人正告給我當?shù)赜卸嗌偃思遥嗌贌燄^。忽然聽得橋東人聲嘈雜,小隊人馬過后,接著是一乘京式三頂拐轎子,一行人等停頓在另外一家客店門前。我知道大約是什么委員,心中就希望這委員是個熟人,可以在這荒寒小地方談談。我正想派隨從虎雛去問問委員是誰。料不到那個人一下橋,臉還不洗,就走來了。一個匣子炮護兵指定我說:“您姓沈嗎?局長來了!”我看到一個高個子瘦人,臉上精神飽滿,戴了副玳瑁邊近視眼鏡,站在我面前,伸出兩只瘦手來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還不及開口,他就嚷著說:

  “大爺,你不認識我,你一定不認識我,你看這個!”他指著鼻子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是印瞎子?”

  “大爺,印瞎子是我!”

  我認識那條體面鼻子,原來真是他!我高興極了。問起來我才明白他現(xiàn)在是烏宿地方的百貨捐局長,這時節(jié)正押解捐款回城。未到這里以前,先已得到偵探報告,知道有個從北方來姓沈的人在前面,他就斷定是我。一見當真是我,他的高興可想而知。

  我們一直談到吃晚飯。飯后他說我們可以談一個晚上,派護兵把他寶貴的煙具拿來。裝置煙具的提籃異常精致,真可以說是件貴重美術(shù)品。煙具陳列妥當后,因為我對于煙具的贊美,他就告我這些東西的來源,那兩支煙槍是貴州省主席李曉炎的,煙燈是川軍將領(lǐng)湯子模的,煙匣是黔省軍長王文華的,打火石是云南雞足山……原來就是這些小東西,都各有出處,也各有歷史或藝術(shù)價值,也是古董。至于提籃呢,還是貴州省一個煙幫首領(lǐng)特別定做送給局長的,試翻轉(zhuǎn)籃底一看,原來還很精巧的織得有幾個字!問他為什么會玩這個,他就老老實實的說明,北伐以后他對于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為吸這個,方不至于被人認為那個,胡亂捉去那個這個的。說時他把一只手比擬在他自己頸項上,做出個咔嚓一刀的姿勢,且搖頭否認這個解決方法。他說他不是阿Q,不歡喜這種“熱鬧”。

  我們于是在這一套名貴煙具旁談了一整晚話,當真好像讀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譚》,一夜之間使我增長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可謂稀有少見。

  此后把話討論到他身上那件玄狐袍子的價錢時,他甩起長袍一角,用手撫摸著那美麗皮毛說:

  “大爺,這值三百六十塊袁頭,好得很!人家說:‘瞎子,瞎子,你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穿這樣厚狐皮會燒壞你那把骨頭?!冒?,燒得壞就讓他燒壞吧。我這性命橫順是撿來的,不穿不吃做什么。能多活三十年,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賺的。”

  我把這次旅行觀察所得同他談及,問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預兆。而且問他既然明白當前的一切,對于那個明日必須如何安排?他就說軍隊里混不是個辦法,占山落草也不是出路。他想寫小說,想戒了煙,把這套有歷史的寶貝煙具送給中央博物院,再跟我過上?;?,同茅盾老舍搶一下命運。他說他對于腦子還有點把握。只是對于自己那只手,倒有點懷疑,因為六年來除了舉起煙槍對準火口,小楷字也不寫一張了。

  天亮后大家預備一同動身,我約他到城里時邀兩個朋友過姓楊姓韓的墳上看看。他仿佛吃了一驚,趕忙退后一步,“大爺,你以為我戒了煙嗎?家中老婆不許我戒煙。你真是……從京里來的人,簡直是個京派。什么都不明白。入境問俗,你真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估計他到城里,也不敢獨自來找我。我住在故鄉(xiāng)三天,這個很可愛的朋友,果然不再同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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