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宿命玄機 掩遺世風骨
作者:聞情解佩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5:57:24
字數:11601
大盛唐朝,隆宣十九年六月初十,虞家。
遠處悶雷滾滾,漸似風雨欲來,原本打掃得干凈清明的庭院,不知為何揚起風塵滾滾,詭異莫測。
督律司大夫虞展石從府外回來,神色沉郁,似有滿腹惆悵,推開書房門踏步進來,見有人影閃動,左側書架后猶自還露出一截逶迤拖地的裙角,不禁輕蹙眉頭。
“屏兒,我說過多少次,不準你擅進為父的書房?!?br />
虞屏嘟著嘴,從書架后挪出身來,上前扯著虞展石的衣袖,說道:“父親就是偏心,這書房誰都進得來,為什么偏偏不許女兒進來?大姐自幼離家便罷了,三弟也是父親早早請了先生來習文斷字的,唯獨女兒,別說什么琴棋書畫,就是連大字也不許識得幾個……”
見虞屏這副嬌憨模樣,虞展石的心里一軟,涌在心口的話又頓了回去,半晌,才揮了揮手讓她退下,那神情卻是冷漠如霜,似是不愿意與她多說一句話。
虞屏怔了怔,低垂下含淚的眼眸,不再懇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虞展石看著虞屏的瘦弱身影,低嘆道:“屏兒,不要怪爹,爹是為你好,以后你總會明白爹這一番苦心?!?br />
端著燕窩進來的段麗華看見這一幕,有些不耐煩,說道:“老爺還不如將實情直接說給二小姐聽了,二小姐是個明理的,她知天命,定不會再怨老爺薄待她……”
虞展石冷眼看向段麗華,說道:“你若膽敢告訴屏兒實情,我必不會輕饒你?!?br />
“好,好,我不說便是。老爺,志兒昨日來我房里,說看上大小姐身上帶著的一把匕首,自己又不敢開口討,定要我去開那個口??墒抢蠣斨慌滦睦镆裁靼?,大小姐瞧不上我這個繼母,與我疏遠得很。就連我剛才親自給大小姐送碗燕窩過去,都沒見到她的人影。志兒不是頑劣不堪的孩子,自小懂事,難得肯開口討要一樣東西,老爺又最是疼愛志兒,所以老爺能不能……”
虞展石聽著越發皺眉,思索半晌,似是無奈地說道:“告訴志兒,待以后我會給他選一把更好的匕首。”
段麗華未曾料到虞展石會直接拒絕,正待要繼續說話,書房的門卻突然被人大力撞開,丫鬟元梅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時,已是滿身大汗,她語無倫次地大叫道:“老爺、夫人,不好了,小少爺被人殺了!”
“你說什么?”虞展石的聲音陡然拔高,用手指著元梅,怒道,“你說,是誰殺了志兒?”
元梅駭得跪倒在地,瑟縮不安地囁嚅道:“是大小姐。”
虞展石只覺得元梅的話似是晴天霹靂,在頭頂轟然炸響。段麗華面色慘白,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虞展石,原本手里捧著的燕窩掉落在地上,濺在虞展石的袍角上,一片狼藉。
伴著一聲尖厲的聲音,虞展石扶著已近癱軟的段麗華走進了后院,一名身形頎長的小廝迎上來,驚駭地指向水湖那個方向。
虞府后院的水湖占地不大,卻別有一番景致,一側依著花圃,一側聳立假山,另有一側建有亭臺樓榭。
一位七八歲年紀的男童,靜靜地躺在地上,胸口處還刺著一把匕首,似是當場斃命,這就是虞家小少爺虞志。而另一位女子,十六七歲年紀,眉目冷凝,疏于脂粉,卻有一股飄逸出塵的風流姿態,正俯身握著刺在虞志胸口上的那把匕首。
虞展石臉色發青,顫聲喝道:“錦兒,你……你住手,他還只是個孩子?!?br />
虞錦松開那把匕首,站起身來,用帕子拭過手,淡淡說道:“不是我殺的他?!?br />
段麗華抱起虞志的尸身,已是泣不成聲,痛斥道:“大小姐心腸為何這般歹毒?如今我與老爺親眼看到的,難道還有假不成?”
虞錦似是未曾聽見段麗華的話,環顧四周,將站在后院的人都掃視了一眼,那目光清冷狠厲,令人不敢迎視。虞錦半瞇著眼睛,眼神落在一個腳步慢慢退卻的小廝身上,心中略作盤算,嘴角已抿出一絲冷意。
下人們在虞展石的吩咐下前來殮尸,段麗華卻仍舊抱著不肯放手,推搡之間,虞志的尸身跌落在地,段麗華跪倒在虞展石跟前,撫著胸口哭道:“大小姐、二小姐不是我生養的,我曉得老爺認為我必不會待她們多親近,可我是把她們看作與志兒一般疼愛的。大小姐才剛回府幾日,我便將她的院子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凡是這府里有的我都讓人揀好的送過去,府里上上下下這么多人瞧著,我心里也是苦的。如今,大小姐因為接受不了我這個繼母,竟然狠心朝志兒下了毒手,老爺,你就算是不為我,也要為那冤死的志兒做主啊……”
虞展石只是緊握著拳,額頭上青筋畢露,老淚縱橫,看得出心中已是凄苦不已,卻始終不曾朝虞錦發作,只是強壓抑著悲戚,朝下人吩咐道:“好生安葬小少爺,對外只宣稱是落水溺斃。今日之事,如若有人膽敢傳聞出去,我必叫他落個尸骨無存的下場?!?br />
段麗華不可置信地張大嘴看著虞展石,號啕大哭起來:“老爺,志兒承歡你的膝下,你忍心叫他死不瞑目嗎?”
虞展石背轉過身去,任憑段麗華撕扯著自己的衣袍,沉聲說道:“將夫人扶回房,在少爺下葬之前,不得讓她出房門半步?!?br />
段麗華雙眼通紅,披頭散發地站起身來,看著虞展石的背影,又用手指向了虞錦,厲聲說道:“好,好,你們父女好得很……”
已有怕再生事端的伶俐丫鬟上前,架著段麗華離開后院,遠遠地還能聽見段麗華尖厲的叫喊聲。
虞錦見后院的丫鬟和仆從已然走盡,正待離開水榭,才察覺身后有輕柔的腳步聲走近。
虞屏一臉柔和,帶著無盡的信任與親近,細聲說道:“我相信殺了志兒的人一定不是姐姐?!?br />
虞錦微怔,心中泛起細微暖意,在眼角余光看到地上的血跡時隨即消散,頓了頓足,疾步而去。
書房內,虞展石背身站在窗口,手里握著一壺烈酒,猛然灌下一口,他不擅酒,被入口的辛辣嗆得厲害,咳個不停,絲毫沒有察覺虞錦推門而入,已走到他的跟前。
“可是察覺到什么?”
虞錦伸手將虞展石的酒壺拿過來,置于一旁桌上,又斟了一杯清茶遞給虞展石后才點了點頭,卻始終沒有言語。
“是那些人出手害了志兒嗎?”
“暫時還不能確定?!庇蒎\終是開口,語氣淡然,卻又帶著無法形容的堅定,說道,“不過,我總會查清楚的。”
“志兒他從小伶俐,聽說有你這樣一個未曾見過的姐姐,一直嚷著想要見你。不管怎樣,志兒死得冤屈,你一定要為他報仇?!?br />
虞錦心里已然默默應下,走出書房之前,突然開口問道:“父親,你心里真的相信我沒有殺了志兒?”
虞展石苦笑,笑中盡是掩不住的滿目瘡痍,應道:“憑如今的你,殺人有很多方式,豈會被人當場瞧見?”
似是虞展石的回答并沒有說到虞錦心里去,她低垂眼眸,有些不能釋懷,可是她情知,她又憑什么要求虞展石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
虞錦離開書房之時,虞展石張了張嘴,心中醞釀的千言萬語,此時竟一字也說不出口,畢竟,已有八年未曾相見。
虞錦才踏出書房門口,便見段麗華披頭散發,悲戚難耐,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身后跟著一眾仆從和丫鬟,還有嬌柔清麗的虞屏。
似是在回應虞展石眼神中的質疑,虞屏怯生生地說道:“夫人一直鬧著來見您,否則就自殺,女兒怕出事,就做主帶著夫人過來了。”
段麗華似是對虞展石已然絕望,也不再指望他會為虞志申冤,只憤恨地盯著虞錦,厲聲道:“我今日就是想要問你,你殺了志兒,良心何安?老爺雖然袒護你,可是我要你對志兒有個交代?!?br />
“我沒有殺他?!庇蒎\看也不看她,似是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這更加激起段麗華的恨意,她雙手緊緊抓著書房門前的門柱,連指甲崩斷了也沒有察覺。
虞屏眼見段氏如此,似是生怕她對虞錦不利,焦急地說道:“姐姐,既然夫人有所懷疑,你為何不洗清自己的嫌疑?將那眼見之人傳過來問個清楚,也好給姐姐你證明清白?!?br />
虞錦見虞展石也看向自己,心中無聲嘆息,于是說道:“父親,你只需想一想,為什么丫鬟去書房稟報后,父親才聽見后院有尖叫聲?而為什么我剛剛發現虞志之死,才要俯身去察看的時候,你們就已經進了后院,被你們抓住所謂的現行?”
“你懷疑有人作祟?元梅……”虞展石將元梅喚到跟前,喝問道,“我且問你,你須老實回答,你是怎么知道小少爺是被大小姐殺死的?”
元梅見虞展石肅嚴急迫,于是忙跪倒在地,顫聲答道:“是奴婢從廚房出來往回走時,被一名小廝拽住,要奴婢趕緊去回稟,說大小姐殺了小少爺?!?br />
“你可還記得那人是誰?”
元梅仔細回憶著,半晌才說道:“那小廝將這驚天消息說罷,奴婢便嚇得差點兒昏過去,他又走得急,所以一時倒真記不得了?!?br />
“那父親在后院可曾見過面生的人?”
虞展石也隱約記起在后院那名相迎過來的小廝,似是面生得很,誰知那段麗華卻猛然說道:“難道你要說是那名小廝殺了志兒?殺了志兒于他有何好處?如若我要找出這名小廝來對質,你待如何?”
虞錦冷笑,說道:“恐怕你是找不到這個人了?!?br />
誰知,虞屏卻帶著幾分不安與歉意,遲疑說道:“姐姐,我記得那名小廝,他叫吳遠,負責后院的花圃,我不喜花,走到哪兒,他都會將花盆挪得遠遠的,久而久之,我倒是認得他了。”
這時,那名叫吳遠的小廝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語無倫次地說道:“是奴才,是奴才在后院……看到大小姐殺死了小少爺?!?br />
段麗華滿臉淚水,上前質問道:“這下你還有何話可說?”
不待段麗華話音落下,虞展石突然喝道:“夠了,不要再說了。錦兒不可能會殺志兒,此事勿再提起?!?br />
虞錦信步離開,經過虞屏身邊時,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那虞屏眼神純澈,眼中溢著平和信任,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似是高興虞錦不會再被追究。
身后,段麗華凄厲的叫喊聲再度響起,虞展石喝令仆從將她送回房,虞屏嬌聲勸慰著,聲音那般近,可是對虞錦來說又似是那般遙遠,遠到令心口冰涼。
涌金樓。
涌金樓在盛唐陽城盛名已久。前樓待客生意鼎沸,后院留宿卻別有洞天,清雅幽靜,最東面的房間外掛著兩盞八角琉璃燈,一名身著白衣、俊逸雅致的少年緩步而來,似是尋訪故人一般,毫不遲疑地推門而入,而房內有位二十歲左右、眉目清秀的男子,嬉笑著迎上來,說道:“怎么才來?我可是等你好些時候了?!?br />
“有事耽擱了。”這名白衣少年的聲音如玉碎珠盤,隨手將遞過來的酒盞擋回去。
“可是你那三弟被殺之事?”
那白衣少年蹙眉,如水眸子倏地一沉,似是不滿意這番說辭。另一名少年立即做妥協狀,見那白衣少年的神色稍緩,才露出一抹笑意,推窗指著西南方向說道:“你瞧,從這里看過去,正將虞府看得一清二楚。當初,我選涌金樓作為落腳的地方,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那白衣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虞家大小姐虞錦,只見她眼中滑過一絲精光,說道:“那名小廝不見了,可是偏偏虞屏還另外找了個人冒充他。”
“虞府的后院離這涌金樓不過二三十丈遠,我瞧得清楚,那名小廝出了虞府往東街方向去了,路過這涌金樓的時候,我順手在他身上撒了沉水香,要不是等你,我早就循著香味找過去了。”
虞錦無視斷曲眼中的得意,起身便要離開,斷曲跟上來,說道:“我同你一起去追人。”
“不用,我自己去便是。你去查一下虞屏這八年的過往,我要知道她的一切。”說罷,虞錦閃身出了房門,斷曲來不及喚她,只是關切地看著她的背影遠去。
斷曲的沉水香平日里與普通香料并無異處,只除了與虞錦身上的佩香相遇時,佩香會激發斷曲在沉水香內添了的特殊香氣,斷曲稱那香味為靜水香。虞錦正是憑著這靜水香,才輕而易舉地便找到斷曲所在的涌金樓。
虞錦順著香氣找過去,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座朱紅色門漆的府邸前停住,再仔細嗅了嗅,那香味又蔓延到前路,虞錦有些驚疑,于是順著香味再度查找下去,便在隔街的小巷內站住腳,靜水香便在這小巷內揮之不去,越發濃溢。
虞錦一腳踢開堆在地上的竹籠,見一身青黑色的衣裳被人丟棄在地上,正是在虞家后院見過的那名小廝所穿的衣裳,虞錦嘴角泛起淡淡笑意,看來斷曲的沉水香已被人識破,所以那人才會讓小廝將衣裳丟棄在此處。
這么說來,剛才經過的朱紅色門漆的府邸,才最有可能是那名小廝真正想要去往的地方。
虞錦再度返回到那座府邸,一個起身,利落地翻進府墻。虞錦四下打量這座府邸,雖然一眼掃過去,只見閑散幾人,可是駐守在暗處的隱衛不下百人,看來此處府邸藏著的人來頭不小。虞錦緊緊貼著府墻朝防守薄弱的東廂房疾步而去,待近東廂房之時,見遠處走來幾人,虞錦怕被發現于是閃進東廂房,如若里面無人則罷,如若有人便起了滅口的心思。
誰知,東廂房卻有一位正在執筆書寫的男子,風華朗逸,一身紫衣輕袍,腰間墜著一枚瑩綠如意玉佩,見虞錦閃身進來,眼角只微微眨了眨,并不驚慌,也不言語,仿若正等待著虞錦自己開口。
房外腳步聲漸起,虞錦擰身貼近那男子,手中的匕首已抵近男子胸口,壓低聲音說道:“說錯一個字,你便再無開口的機會?!?br />
房門外,那幾人的腳步只是暫作停留,誰知不過片刻又折了回去。
紫衣男子似是感覺到虞錦明顯松了口氣,眼角泛起淡淡笑意,虞錦一惱,將匕首再度往前抵了抵,隔著質地絕佳的布料,虞錦甚至感覺到匕首刺破男子肌膚的溫熱血腥氣味。
“不用死算是你走運。告訴我,這府里住著什么人?但凡你一句不實,那么你便再……”
“再無說真話的機會?!弊弦履凶诱Z氣輕松,略有些調侃,接上虞錦的話。
虞錦微怔,旋即仔細打量起這名男子:英挺俊朗,眼角頗有一分桀驁不馴的味道,此刻雖被虞錦的匕首要挾,卻毫無懼意。沒錯,虞錦從他眼中絲毫看不到任何懼意,甚至在虞錦思量的時刻,還輕笑出聲。
容不得虞錦出神,被她所挾的紫衣男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滑步退后,廂房內突然闖進數名黑衣人,持劍朝虞錦刺來。
虞錦知道自己不能與這群黑衣人過多糾纏,否則引起這院中上百人圍攻,絕無可能全身而退,所以將他們刺傷后又朝那名紫衣男子撲過去。那名紫衣男子倒也沒躲閃,任憑虞錦用手肘將他抵在墻壁上。
“主子……”
那群黑衣人還想再動,紫衣男子隨即揮了揮手,似是毫不放在心上,讓那群黑衣人退出了房間。
“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小師妹在乾坤門下八年,到底習得何種本領。今日一看,果然……”紫衣男子笑了笑,眼角卻帶著不容忽視的譏諷,繼續說道,“不容小覷啊?!?br />
虞錦用手肘將他抵在墻壁上,另一只手卻把玩著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匕首在那紫衣男子的咽喉處比畫來比畫去,說道:“你師父當年被乾坤門逐出師門,你不是乾坤門弟子,自然也算不得是我的師兄。再者,你誅殺弱小,離經叛道,已經觸犯乾坤門收徒門規,就算你今日是乾坤門弟子,你也會落得與你師父一個下場?!?br />
“看來你已知本王是誰。如果不小心傷了本王,你要如何交代?”紫衣男子笑著看向虞錦,那眼神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傷了你又怎樣?只怕朝廷也只認得梁川的譽王段無妄,至于在帝都陽城的你……”
虞錦這番說辭引得那譽王段無妄的笑意加深,說道:“罷,罷,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本王認了就是?!?br />
“你為什么派人殺了虞志?”
“因為我想要看看我的小師妹在親人誤解之下,是否還是這般沉靜如水,不動聲色。”譽王段無妄伸手緩緩覆在虞錦握著刀刃的手上。
虞錦惱恨之下,抵在段無妄肋下的手肘越發用了力,匕首險險劃過段無妄的咽喉,削斷他垂在耳邊的幾根發絲。
段無妄趁機脫離虞錦的鉗制,說道:“此前你從未見過你這三弟,本王不信你對他有何感情。你為了他,得罪本王,可是值得?”
“值不值得,我自有思量。王爺即便手段再狠,心機再毒,也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試探我的深淺……”
“深淺?什么深淺?本王怎么不記得試探過?還是你期待本王來試一下……”段無妄略有些輕佻地笑起來,有些肆意地打量著虞錦。
虞錦見段無妄出言無狀,仍舊淡漠地看著他,正待開口之時,聽見遠處傳來幾聲熟悉的凌厲笛音,這才面色微變,隨即推門而出,沿著離院墻最近的路線迅疾踏步飛身而去。
掩在暗處的黑衣人走出來,啞聲問道:“主子,是否追過去截下她?”
“不必,她遲早還會再找來的?!?br />
段無妄手里捏著一枚環形玉佩,正是虞錦隨身佩戴的玉佩,有這枚玉佩在手,不愁她不回轉來尋……然而,本有些得意的面容卻在下一刻變了顏色——他袖中的那把金色羽箭也已消匿不見了。
虞錦踏出府墻便看見街口處的斷曲。斷曲迎上來,說道:“你再不出來,我便只能沖進去尋你了?!?br />
虞錦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就是怕你不知死活,所以我才急著出來?!?br />
“這府邸前后左右都布著暗衛,想必府內更多,到底住著哪位顯赫人物?即便是那聲名狼藉的譽王親臨,也不過如此吧?”
“算你小子還有些聰明,正是譽王段無妄。”
斷曲微怔,旋即問道:“真是譽王?他不好好待在那梁川封地,跑到帝都來做什么?難不成真如傳聞中所說,譽王有了反意?”
虞錦搖了搖頭,說道:“傳聞未必是真。譽王果真有了反意,闐帝豈會不知?你可還記得兩年前,寧王只是在家宴上說了句自己的封地南屏富饒廣袤,不亞于東南小國烏雅國,不過十余日,闐帝便又封寧王的義子龐芴衣為儀王,同屬南屏。只不過,寧王只占南屏方圓三百里內,那儀王龐芴衣的封地卻占南屏三百里外的外圈,寧王在內,儀王在外……”
此事在當年引起言論紛紛,成為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說起來也算是趣事一樁,斷曲自然記得,說道:“闐帝果然心機深沉,偏又叫寧王有苦難言。只不過令人不解的是,誰都知道闐帝此舉是為牽制寧王,可是那儀王龐芴衣到底是寧王李通一手帶大的義子啊,儀王勢必是親近寧王多一些的?!?br />
“闐帝既然這么做,定是有外人不能明了的情由。我們不必費心思去猜測,也犯不著去猜測?!庇蒎\把玩著手心里的金色羽箭,繼續說道,“如今,譽王出現在此,虞志的死又與他脫不了干系,咱們不能再出任何差池。否則我縱然身死,虞家也會受到牽連。”
斷曲面色凝重,說道:“果真是譽王,憑著這金色羽箭便能調動三萬錦衛。你將這信物取了來,那譽王定不會善罷甘休?!?br />
“無妨,他拿了我的瑯琊環佩,我便也取了他一樣東西。旁的他自然不放在心上,至于這金色羽箭他是不敢輕忽的,至少在金色羽箭不回到他的手上之前,他不敢動我。”
“可是,那瑯琊環佩,你也丟不得啊。如若丟失了,宮里那……”
斷曲追著虞錦的背影急切地說著,在看到虞錦淡然自若,白衣飄逸,帶著不容人懷疑的自信之時,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緊步追了上去。
虞錦回到虞府之時,虞展石正要出府。父女倆相見,虞錦客氣地見過禮,便朝自己的獨院走去,虞展石本想喚住她,卻只是張了張嘴沒有再說出口。遠處,虞屏站在廊亭柱后,目光略有些酸楚。
虞錦的獨院內,服侍的人并不多,除了當日回府時段麗華撥過來的幾名丫鬟,便只有虞錦從乾坤門帶回來,自小跟在自己身邊的程衣、程裳。
虞錦回到房間,見只有程衣在,隨口問了句。程衣說道:“怕小姐回來時裳兒叨擾,于是就讓她去府里到處逛逛?!?br />
程衣沉穩踏實,程裳伶俐活泛些,也容易與人熟絡起來,程衣定是要程裳去府里各處結交些丫鬟和婆子,打聽下虞家的情況。虞錦心里明白,也不點破程衣的一片苦心。
“姐姐的丫鬟可真是心思伶俐,聽說前后轉了幾趟,不光灑水小廝,就連伙夫、廚娘,都是交口稱贊人長得清秀,難得又親切和氣……”
虞屏走進房門,笑意盈盈,嬌聲說著話,冷不防卻被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那抹火紅色的影子躥進來,就著虞錦手里已經溫涼的茶喝了一大口,說道:“二小姐只怕說的是自己吧?貌比花嬌,又溫良淑嫻,虞府里里外外的人都說二小姐定能嫁個如意郎君呢。”
虞屏被這火紅色的影子駭了一跳,隨即退了半步,待看清是虞錦身邊的程裳時,才嗔怒道:“好個牙尖嘴利的,我好心夸你一句,你卻擠對起我來了。今日即便姐姐心疼你,我也要撕爛你的嘴?!?br />
虞錦神情淡淡的,還沒說什么,倒是程衣冷著臉朝著程裳低聲喝道:“裳兒,不得無禮,還不趕緊給二小姐賠不是?!?br />
虞屏微怔,隨即訕訕一笑,說道:“不必了,我也只不過是那么隨口一說?!?br />
待虞屏走后,程裳噘著嘴,還不依不饒地扯著程衣的衣袖搖晃著,程衣嫌棄地推開她的手,頗有些不待見程裳的膩歪。
虞錦看了程衣一眼,問道:“你不喜歡虞屏?”
程裳與斷曲都是快意恩仇的那類人,可是程衣性子溫暾,極少疾聲厲色,剛才不過就是句玩笑話,她雖是呵斥程裳,卻是擺明了不親近虞屏。虞錦看得清楚,想必虞屏自己也是明白,所以神情才會如此落寞。
果然,程衣頓了頓,終是說道:“大小姐走后,二小姐曾經來問我,說大小姐既是出門見人,又怎的不帶著我和裳兒一起去,又問起大小姐這八年的去處?!?br />
虞錦心下一凜,自己換了男裝出府去見斷曲,便是對程衣、程裳也未曾提及,虞屏又是怎么知曉的?
程裳不滿地說道:“我覺得這二小姐就是有些沽名釣譽,在府里賺個好名聲,其實卻虛偽得很。少爺的死,不見二小姐如何悲戚,倒領著人來指證起自己姐姐來?!?br />
程衣瞪了程裳一眼,程裳撇著嘴轉過身去,程衣上前問道:“小姐,不如讓我去見見那名叫吳遠的小廝?”
“不必了,你這會兒去,說不定他已經死了,白惹事端?!庇蒎\冷笑,聲音雖平淡,程衣卻聽得出她內心無法言說的低落。
待到次日,程裳急匆匆地闖進房門,見虞錦正在梳洗,于是上前接過虞錦手里的帕子,低聲說道:“那吳遠真的死了,府里的人都說定是小姐滅的口,真是可氣至極。虞大人也不替小姐分辯,只讓人將吳遠拖出去埋了了事?!?br />
虞錦見隨后進來的程衣始終沒有說話,于是問道:“依你之見,你覺得會是誰?”
“在咱們看來,自然嫌疑最大的就是當初將吳遠找來陷害小姐的二小姐,只不過,府里上下皆知,二小姐自小從未習過書畫,更別提武藝,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兒家,怎么會生出這樣的歹意來?又到底是為了什么非要陷小姐于不義?”程衣只是憑著猜測分析著,一時也判斷不出虞屏的真正所想。
“程裳,你去涌金樓找斷曲,想必他那邊已有些眉目。”
程裳唇角微翹,眼神亮了亮,又擺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說道:“還是衣姐姐好命,能跟在小姐左右,只可憐我要去見那**子。這次他若又要口出妄言,我便用刀削光他的頭發。”
程衣皺眉,疑惑地問道:“你既然這樣煩他,又為何只削他的頭發?”
程裳看了虞錦一眼,說道:“那**子只是少了一指,小姐便這般疼他,由著他平日里欺侮咱們,如若我再削了他的鼻子,剜了他的眼,小姐一定會讓我賠給他。但是頭發不一樣,削光了也不打緊,頂多當出家做了幾天和尚,頭發長了便又還俗了?!?br />
虞錦、程衣相視一笑,虞錦嗔怒道:“就你貧嘴,你不欺侮斷曲他便該偷著笑了,還敢說他欺侮你們?再者說,那斷曲見了程衣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一般,你也能睜眼說瞎話扯上她?”
見虞錦作勢要上前拿她,程裳“咯咯”笑著便跳出房門離開了。
“程衣,你跟我去見父親?!标P于虞屏的事,虞錦覺得有必要從虞展石那里先得到確認。
“小姐……”程衣出言阻攔,低嘆一聲,說道,“今日是小姐母親的忌日,不如小姐先過去祭拜一下吧?!?br />
虞錦怔住,內心中卻似有什么東西被摧毀了一般,眼神中盡是落寞悲傷,她微微點了點頭,朝虞家祠堂走過去。
虞家祠堂。
虞錦在母親牌位前進香跪拜,良久未曾起身,因思母之情而流的淚水,早在進乾坤門的前兩年便已流干。師父告訴過她,乾坤門弟子一向清心寡欲與世無爭,進師門便離家門,從此親情不再。年幼時不懂,待到明白些事理之時,曾經問過師父這跟遁入空門有何區別。師父只是苦笑,不答,只是告訴她,該悟到的時候便會悟到,無須明示。
身后,有沉重的腳步聲,虞錦知是虞展石,虞展石為亡妻進香祭拜后,對虞錦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
虞錦起身,冷冷打斷虞展石的話:“父親此言差矣,我心里既無恨也無怨。倒是虞屏為什么會變得如此,父親該給我說個清楚吧?”
虞展石轉過頭,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說道:“屏兒一向溫順謙和,今番如此針對你,想必是因為她誤以為我偏心,將你送出府習得一身本事,卻不許她識文斷字,只是她卻不知你這些年所受的苦楚……”
祠堂門前光影變幻,虞錦看向虞展石身后——虞屏正俏生生地站在門前,緊咬下唇,死死盯著兩人,心神恍若備受打擊,幾欲昏倒。
虞錦上前幾步,伸手扶過虞屏。虞屏猛然抱住虞錦的腰身,低柔地喊了一句:“姐姐……”說罷,未等虞錦反應過來,她又含淚拔腿跑開了。
程裳從斷曲那邊并未得到什么消息,因為據斷曲所言,這位二小姐經常吃齋念佛,輕易不踏出虞府半步,恍若一張白紙。更關鍵的是,她平日里極為疼惜虞志,半年前曾為了救患重病的虞志,在虞家佛堂閉門十日為虞志祈福。所以,虞屏不可能會殺害虞志,并串通外人嫁禍于自己的姐姐虞錦。
那么,或者真如虞展石所言,虞屏不過是嫉恨姐姐,所以才借著這個機會落井下石?
虞錦本準備去見虞屏,誰知在出房門時被程裳攔住,程裳告訴虞錦,她從虞屏的丫鬟雁兒的嘴里得知,虞屏已進佛堂,吃齋念佛,五日后才會出佛堂。在此期間,任何人都不得打攪,就連虞展石也由著她。
“這個二小姐可真是個怪人,每月里都有十天八日守在佛堂。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也不覺得憋悶?”
程衣瞪了程裳一眼,低聲說道:“裳兒,二小姐好歹是小姐的親妹妹,以后不許你用這種口氣議論她?!?br />
程裳委屈地倚在虞錦身側,虞錦笑了笑,沒有言語,可是她心中也與程裳有同感,這個虞屏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雖然溫言細語,卻總令人覺得飄忽不定。
“不過,斷曲卻無意中探聽到了虞夫人的來歷?!背躺驯鞠胭u關子,見程衣沉下臉來這才打消念頭,說道,“她原本是寧王李通的侍妾,八年前李通受先帝召見回陽城之時,身邊服侍的就是這段氏。后來卻不知為何,李通就將段氏送給了虞大人。小姐的娘親去世后,虞大人便將段氏迎進了門?!?br />
虞錦抬眸,眼里浮起一層冰霜。程衣、程裳見她如此神色,不敢驚擾她,相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次日,虞展石下朝后,便讓人請虞錦去了書房。
虞展石滿臉愁郁,急道:“今日朝堂之上,數位大臣上奏闐帝,言均受到譽王錦衛的埋伏,雖無傷亡,卻都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石相當即彈劾譽王擅離梁川回到帝都,又試圖謀害忠良,實在是欺君罔上,理當處斬,眾臣附議,闐帝一時不好裁決,交由督律司調查。督律司的鄭岷鄭大人抱病未曾上朝,石相當朝舉薦,將這燙手山芋扔給我,闐帝竟也同意我來查辦此事,期限為十日?!?br />
虞展石遞手過來,只見他的手心躺著一枚綴羽利箭,上面刻了一個“譽”字,正是段無妄的錦衛的專屬兵器,虞錦說道:“父親可是也受到了埋伏?”
虞展石點頭稱是,只是與其他幾位大臣一樣,這枚羽箭是射在轎門上的,所以在場之人無一人傷亡。
“譽王的錦衛不是浪得虛名,如果都是這般箭術,也不足以震懾天下了。很明顯,那些人根本不是想要你們的命……”
虞展石緊接著問道:“那些人?錦兒,你也覺得這根本不是譽王的手筆?只是那些人為什么會嫁禍遠在千里之外的譽王?這十日期限,為父當真是心焦不已??!”
“父親喚我過來,是想要我幫著查案?”
“正是。畢竟那譽王也算是乾坤門下的,你好歹能熟知他的路數,只盼著你能幫為父解了近憂才是?!庇菡故抗鉂M含期冀,望著虞錦,想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虞錦暗自嘆氣,應了下來,讓虞展石將今早上遭遇伏擊的大臣名單給自己,臨出房門之時,思量再三,還是不曾將譽王早已進了陽城之事說給他聽,只稍一頓留,便提步而去。
虞錦細想,那段無妄雖看似瀟灑不羈,可實則心思縝密,擅玩權謀之術。今晨之事,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派真正的錦衛刺殺大臣,這手段看似卑劣笨拙,可是誰知這不是段無妄的計謀,利用這無人相信是出自他手筆的手段震懾朝廷,否則又怎么說出他擅進陽城的情由?其二,有人拿了調動錦衛的信物金色羽箭,假借譽王之名,指揮錦衛襲擊大臣,造成譽王有反叛之意、欺君罔上的假象。可是,這也有些說不通,那金色羽箭在自己的手上,不可能有人會拿著金色羽箭號令錦衛行動。
虞錦伸手入懷,倏地,眼神一沉,神色已變得凌厲疏離。
是夜,涌金樓。
“昨日才叫程裳回去,你怎的又親自過來了?是怕譽王那邊有什么動靜嗎?別急,我替你看著呢,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會逃過我的眼睛?!睌嗲樕弦恢睊熘信剖降男θ荩雌饋頉]心沒肺的,卻又不知道哪一刻就會出手。
斷曲朝虞錦遞過酒盞,這一次虞錦沒有推拒,遞入口中,飲了一口,又有些介意這酒不夠香洌,蹙了蹙眉。
“譽王的金色羽箭不見了?!?br />
聞此,斷曲的笑容頓時消失,要知道能從虞錦身上拿走一樣東西的人,絕非等閑之輩,瑯琊環佩被譽王段無妄拿走倒也罷了,這金色羽箭又是誰從虞錦身上竊走的?
“你懷疑,就是竊走金色羽箭的人調動錦衛行刺大臣,借機陷害譽王?可是又為什么不趁機將那些大臣殺死,那樣豈不是更容易將譽王推上風口浪尖嗎?”斷曲正色道。
“我也有此疑惑?!庇蒎\將一份名單交給斷曲,說道,“你拿著這份今晨遇襲的大臣名單去查一下,看這些人到底什么底細,是誰人的黨羽,平日里又與何人走得親近?!?br />
斷曲拿起名單,沒有絲毫耽擱,從窗口一躍而下,迅疾掩在巷口后消匿不見。
虞錦在房中略作停留,正待離開之時,卻感覺到有陌生的氣息逼近。虞錦伸掌將房內的燈燭拂滅,屏息隱在床幔后,見門被無聲推開,有人影閃進藏匿后,再無聲息。
房間內,兩人僵持著,誰也不肯先出手,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
半晌,虞錦將發釵上的珍珠取下一顆來,朝門側屏風擲去,趁著珍珠彈在屏風上的響聲掩蓋,虞錦正要滑近窗口躍下,誰知,已有人影先行一步堵在窗口,虞錦與其近身相搏,幾招下來都沒討到任何好處,虞錦正要彈出袖口的匕首,誰知那人像是洞察先機一般,伸手朝虞錦胸前而去,虞錦伸臂一擋,手腕便落在那人的手中被緊扣脈門,而同時,虞錦另一只手也捏在了那人的咽喉處。
“虞家大小姐深更半夜不在閨房酣睡,卻跑來這涌金樓做什么?”
不待話音落下,虞錦已然知道身前這人便是那令人聞風喪膽、傷壞腦筋的譽王段無妄,于是照搬原話,說道:“哦,照這么說,譽王深更半夜不在梁川坐擁嬌妻美妾,卻跑來這陽城的涌金樓做什么?”
兩人互相挾制,又貼得格外近,虞錦一只手被段無妄扣住脈門,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嚨,然而段無妄卻閑下來一只手,而閑下來的這只手便準備找些事做了。先是在虞錦的腰間揉捏了一下,見虞錦無動于衷,絲毫不動聲色,于是便沿著腰側向上滑過去,待到那只手要觸及柔膩**之處,虞錦猛然一抬腿朝段無妄的**踢去,段無妄伸腿抵住虞錦的腿,就勢將身子壓向虞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