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群體的時代
作者：[法]古斯塔夫·勒龐
發布時間：2023-06-12 17:21:31
字數：4480
當今時代的演變——文明之中的巨大變革是民族思想變化的結果——現代人對群體力量的信念——它轉變了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大眾階級的崛起是如何發生的，他們施展自身力量的方式——群體力量的必然后果——群眾除了搞破壞之外，不能扮演任何重要的角色——破碎不堪的文明的分崩離析是群眾作用的結果——對大眾心理學的普遍忽視——立法者與政治家研究群體的重要性。
那些產生于文化劇變之前的偉大變革，如羅馬帝國的衰落和阿拉伯帝國的建立，初看似乎更像是由政治的轉變，外國勢力的入侵或是朝代的瓦解決定的。但是，從一項對這些事件進行的更加細致的研究中，不難看出在它們的表面現象背后，能夠看到人們的思想所產生的深刻改變。真正的歷史變革，并不是那些以宏偉和暴力的場景令我們震驚的事情。能夠令文化實現偉大復興的唯一重要的變化，是對思想、觀念和信仰產生影響的變化。令人印象深刻的歷史事件只不過是人類思想的無形變化產生的有形結果而已。這些偉大的歷史事件之所以如此非比尋常，是因為在人類這個物種當中，沒有什么要比代代遺傳的思維根基更加穩固的。
當今的時代就是這種人類的思維正在經歷一場轉型過程的關鍵時期之一。
在這樣的轉型基礎下，存在兩個基本的因素。第一個因素是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的破壞，而我們文明當中的所有因素都植根于此；第二個因素是通過現代科學和工業的探索發現，創造了全新的存在和思維條件。
盡管，過去的思想已經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但是它仍舊是非常強大的，那些準備取代它們的想法仍舊在形成的過程當中，當今時代呈現為無政府狀態的混亂時期。
這個不可避免的混亂時期究竟會演變成什么樣子，還都不好做出結論。在我們這個社會之后，為社會建立基礎的會是一些什么觀念？我們現在還不得而知。不過，我們已經清楚的是，不管未來的社會是按照哪種路線進行組織的，它們都將要考慮一種全新的力量，一種能幸存到最后，現代至高無上的力量，那就是群眾的力量。在過去被看作沒有討論余地，在現在已經衰敗或者正在衰敗的許多思想觀念的廢墟之上，在成功的革命摧毀許多權威資源的廢墟之上，這種代之而崛起的唯一力量，似乎很快就要同其他力量融合在一起。
當我們所有來自古代的信仰開始消失的時候，當古老的社會石柱一根接著一根倒塌的時候，群體的力量就成了唯一不受到任何挑戰的力量，而且，它的威望將會繼續提升。沒錯，我們將要步入的時代就是一個群體的時代。
就在一個世紀以前，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和至高無上統治權的對抗,是引起眾多事件的主要因素。大眾的建議很少能夠受到重視，或不起任何作用。現在，這種被政治所接受的傳統，統治者個人的喜好傾向以及相互對抗變得不再重要。相反，大眾的聲音開始占據壓倒性的優勢。這種聲音會向君主們表明群眾的舉動，令他們的言行必須去注意那些聲音的內容。現在，造就各民族命運的地方，存在于群眾的內心里，而再也不是公子王侯的委員會議上。
普通群眾的各個階層進入政治生活，現實地講，這種普通群眾的階層逐漸向統治階層轉變——是我們這個轉變時期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普選權的實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產生什么影響，所以它并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是這種政治權力轉移過程的明顯特點。群眾力量的逐漸增長，首先是一些思想的傳播所致，這些思想緩慢地植入了人們的頭腦當中，隨后是個人逐步結成社團，力圖實現一些理論觀念。正是通過結社，群體開始獲得與他們的利益相關的觀念，盡管這些想法并不是特別正當，卻有著非常清晰的分界線，并且意識到了他們自身的力量。群眾開始創立各種聯合組織，使一個又一個的權威跪拜在它的面前；他們還建立了工會聯盟，置一切經濟法律于不顧，試圖管理勞動環境和薪金水平。他們來到了掌控著政府的議會，議員們極為缺乏積極性和**性，大多數人甚至墮落成了那些選出他們的委員會的發言人。
今天，廣大群眾的要求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是要把現有的這個社會給徹底破壞掉一樣，持有的想法和原始**主義緊密相關，但這種**主義唯有在文明迎來曙光之前，才是所有人類的正常狀態。限制勞動時間，把煤礦、鐵路、工廠和土地國有化，平等分配所有商品，為了人民群眾的利益清除上層階級——這就是群眾要求的內容。
群體不善于論證，卻急于求成。他們現在所身處的組織給予了他們無窮無盡的力量。我們親眼見證的那些新生的教條很快就會擁有古老教條的力量，也就是說，無須討論的殘暴的力量。廣大群眾的神圣權利將會取代國王的神權。
那些與我們的中產階級不謀而合的作家，他們用最好的方式呈現出了這些階級相對狹隘的思想、死板的觀點、膚淺的懷疑主義以及表現出來的過度的自我主義。當他們看到這種全新的力量正在日益壯大時，表現出了極為驚恐的神情。為了對抗人們混沌的思想，他們向那些在以前被他們諷刺蔑視的教會道德勢力發出了絕望的懇求。他們向我們闡述了科學的破產，深表懺悔轉向羅馬教廷，提醒我們啟示性真理的教義。這些新的皈依者忘記了，現在為時已晚。即使他們已經被神祇所感動，與此相類似的行動也不會對那些頭腦產生相同的影響，因為他們不大關注那些最近皈依宗教的人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今天的群眾摒棄了他們的訴說者在昨天就已經摒棄并且加以摧毀的眾神。沒有哪種力量，無論是神界的還是人間的，能夠迫使一條小河逆流回它的源頭。
科學沒有破產，它并沒有步入當今這種精神上的無政府狀態，在這種混亂狀態中誕生的全新力量也并非是它所產生出來的。科學為我們承諾的是真理，或至少是我們的智慧所能理解的一些涉及種種關系的知識，但是它從未向我們承諾過和平或快樂。它對我們的感情漠不關心，對我們的哀怨閉耳不聞。我們只能盡力同科學生活在一起，因為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挽回被它摧毀的幻覺。
在所有的國家里，普遍的跡象都是清晰可見的，它向我們展示了群眾力量的快速成長，它不愿承認我們認為它很快就會停止增長這種想法。不管我們的命運如何，我們必須屈從于它。一切與它相對抗的論證都只不過是徒勞的紙上談兵。的確，群眾勢力的出現很可能是西方文明最后階段的標志，它可能退回到那些混亂的無政府狀態時期，而這是每個全新社會誕生的先決條件。但是，這樣的結果能否得到阻止？
直到現在，徹底摧毀一個破碎不堪的文明，已然成為群眾最明確的任務。這當然不是只有今天才可以有跡可循。歷史告訴我們，當建立文明的道德因素失去威力時，它的最終瓦解就是由無意識的野蠻群體完成的，用足夠有道理的話說，他們就是野蠻人。創造并且引領文明的歷來是為數不多的達官貴族，而不是群體。群體只有強大的破壞力。他們的統治永遠都等同于野蠻階段。一個有著復雜的規章制度，從本能的心理狀態步入能夠深謀遠慮的理性狀態的文明，屬于文明的高級階段。群體無一例外地證明，單靠他們自身的力量，這些事情都是無法實現的。
由于群體的力量具有純粹的破壞性，因而他們的作用就像是加速虛弱的人或是死去的人解體的細菌。當文明的結構開始被腐蝕，群眾往往會將它傾倒。只有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人們才能清晰地看到他們主要的使命，此時，人多勢眾的原則似乎成了唯一的歷史理念。
我們的文明之中是不是也保留有相同的命運呢？這種恐懼是有理論依據的，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還沒有身處在能夠做出肯定答復的位置之上。
不管情況如何，我們都要順從于群體的勢力，正是由于群體狹隘的視野，使得讓它循規蹈矩的所有障礙都逐一被消除了。
我們對于這些正在成為爭論對象的群體知之甚少。專業心理學研究者的生活同他們相去甚遠，總是忽視它們，以至于當他們到后來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到這個方向時，就認為能夠展開探究的只有犯罪群體。毋庸置疑，犯罪群體是存在的，但是與之共存的還有英雄群體，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群體。群體犯罪只是他們特殊的一種心理表現。僅僅通過研究群體犯罪不能了解它們的精神構成，這就好比不能通過對一個人罪行的描述來了解這個人一樣。
但是，從事實的角度看，世界上所有的統治者、所有宗教或是帝國的創立者、所有信仰的使徒們、出類拔萃的政治家，甚至用更謙遜的話講，一群人里的小首領，都是毫無意識形態的心理學家，他們對群體的性格擁有發自本能卻非常確信的理解。正是他們對這種性格的準確理解，讓他們能夠非常輕易地確立自己的領導地位。拿破侖對他所統治的國家的群眾心理學有著驚人的見解，但是他有時對屬于其他種族的群體心理學卻又缺乏了解。正是因為他對于群體心理的誤解，致使他入侵西班牙，尤其是俄羅斯，陷入了令自己的力量受到嚴重打擊的沖突，這注定會讓他在轉瞬之間被摧毀。今天，對于那些不想統治群體（它正在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只希望別太受群眾控制的政治家來說，群體心理學的知識成了他們最后的資源。
我們只有通過獲得群體心理學的一些見解，才能夠理解法律和制度對他們施加的影響是多么微乎其微，才能夠理解他們只能持有被別人強加的想法，對于維護自己的意見顯得那么無能為力。我們并不能通過建立在純粹平等學說上的原則來領導他們，而是要通過尋找那些能夠給他們帶來深刻的印象、能夠**他們的事物。例如，一個立法官想要征收一種新型的稅，他應該選擇從理論上看最公平公正的方式嗎？他可不會采用這種方法。實際上，那些最不公平公正的方式，對于廣大的群眾來說往往是最好的。只有在既不顯著易懂又負擔最小的辦法，才最易于被人們容忍。因此，間接稅無論有多高，它總會被群眾所接受，因為每天為日常生活消費支付一小部分，并不會干擾到群體的生活習慣，它可以在未被察覺的情況下進行。用工資或其他一切收入的比例稅制代替這種辦法，采用一次性付款的方式，從理論上來看，這種新型征收方案所要承受的負擔只是其他的征收方案的十分之一，但它仍會引起群眾的一致**。造成這一結果的事實是，一筆數目很多因而顯得金額巨大從而刺激了人們幻想的錢，已經被不易察覺的微額稅金替代了。新型的稅看起來很輕，其實，它是一點一點交的。這種經濟程序涵蓋了對未來的洞察力，這些是群眾所不具備的。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它的適用性很容易被人理解。它并沒有擺脫拿破侖這位心理學家的眼睛。但是我們現在的立法者們卻對群體的特征一無所知，不能夠去理解這些。經驗并沒有讓他們充分認識到，人類永遠都不會按照純粹理性的教誨采取行動。
群眾心理學還有許多其他的實際用途。掌握了這一類科學知識，就會給眾多的歷史和經濟現象作出最真切的闡述，而拋開這一門學問，它們將完全不能被理解。我將有機會說明，為什么當代最出色的歷史學家泰納，對法國大革命中的事件也理解得不透徹，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想要研究群體的特征。在這個紛繁復雜的時期，他把自然學家所慣用的描述方法作為自己的指導，但是在自然學家想要研究的現象當中，卻又往往找尋不到道德力量的蹤影。然而，就是這些道德力量構成了真正的歷史主脈。
因此，僅僅從實踐的角度去觀察，群眾心理學很值得研究。如果僅是對它產生了純粹的好奇心，也值得去關注它。破譯人們的行為動機，就如同確定一處礦產或是一種植物的特征一樣有趣。我們對于群眾特征的研究只能算是一種概括，它是我們調查研究的一個簡單的總結。除了提出一些具有啟發性的觀點之外，不必對它要求過多。其他的人會給它打下更加徹底的基礎。今天，我們只是接觸了一片土壤尚未開墾的**地的表面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