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佛
作者:馮驥才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21:46
字數:16918
木?佛
先別問我叫什么,你慢慢就會知道。
也別問我身高多高,體重多少,結沒結婚,會不會外語,有什么慢性病,愛吃什么,有沒有房子,開什么牌子的車,干什么工作,一月拿多少錢,存款幾位數……這你漸漸也全會知道。如果你問早了,到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可笑,沒知識,屁也不懂。
現在,我只能告訴你,我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們說什么。什么?我是監視器?別胡猜了。我還能聞出各種氣味呢,監視器能聞味兒嗎?但是,我不會說話,我也不能動,沒有任何主動權。我有點像植物人。
你一定奇怪,我既然不能說話,怎么對你說呢?
我用文字告訴你。
你明白了—現在我對你講的不是語言,全是文字。
你一定覺得這有點荒誕,是荒誕。豈止荒誕,應該說極其荒誕。可是你漸漸就會相信,這些荒誕的事全是真事兒。
一
我在一個床鋪下邊待了很久很久。多久?什么叫多久?我不懂。你問我天天吃什么?我從來不吃東西。
我一直感受著一種很濃烈的霉味。我已經很習慣這種氣味了,我好像靠著這種氣味活著。我還習慣陰暗,習慣了那種黏糊糊的潮濕。唯一使我覺得不舒服的是我身體里有一種肉乎乎的小蟲子,在我體內使勁亂鉆。雖說這小蟲子很小很軟,但它們的牙齒很厲害,而且一刻不停地啃嚙著我的身體,弄得我周身奇癢難忍。有的小蟲已經鉆得很深,甚至快鉆到我腦袋頂里了。如果它們咬壞了我的大腦怎么辦?我不就不能思考了嗎?還有一條小蟲從我左耳朵后邊鉆了進去,一直鉆向我的右耳朵。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想干什么,我很怕叫它們咬得千瘡百孔。可是我沒辦法。我不會說話、討饒、呼救;我也不知向誰呼救;不知有誰會救我。誰會救我?
終于有一天,我改天換地的日子到了!我聽見一陣很大的拉動箱子和搬動東西的聲音。跟著一片刺目的光照得我頭昏目眩。一根桿子伸過來捅我,一個男人的聲音:“沒錯,肯定就在這床底下,我記得沒錯。”然后這聲音變得挺興奮,他叫道:“我找到它了!”這桿子捅到我身上,一下子把我捅得翻了一個兒。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也沒看清外邊逆光中那個黑乎乎的人腦袋長得什么樣兒,我已經被這桿子撥得翻過來掉過去,在地上打著滾兒,然后一直從床鋪下邊犄角旮旯滾出來,跟著被一只軟乎乎的大手抓在手里,拿起來“啪”一聲撂在高高一張桌上。這人朝著我說:
“好家伙,你居然還好好的,你知道你在床底下多少年了嗎?打‘掃四舊’那年一直到今天!”
打“掃四舊”到今天是多少年?什么叫“掃四舊”,我不懂。
旁邊還有個女人,驚中帶喜地叫了一聲:“哎呀,比咱兒子還大呢!”
我并不笨。從這兩句話我馬上判斷出來。我是屬于他倆的。這兩人肯定是夫婦倆。男人黃臉,胖子,肥厚的下巴上臟呵呵滋出來好多胡茬子;女人白臉,瘦巴,頭發又稀又少,左眼下邊有顆黑痣。這屋子不大,東西也不多。我從他倆這幾句話聽得出,我在他床底下已經很久很久。究竟多久我不清楚,也不關心,關鍵是我是誰?為什么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現在為什么又把我想起來,弄出來?這兩個主人要拿我干什么?我腦袋里一堆問號。
我看到白臉女人拿一塊濕抹布過來,顯然她想給我擦擦干凈。我滿身灰塵污垢,肯定很難看,誰料黃臉胖子伸手一把將抹布搶過去,訓斥她說:
“忘了人家告訴你的,這種老東西不能動手,原來嘛樣就嘛樣,你嘛也不懂,一動不就毀了?”
白臉女人說:
“我就不信這么臟頭臟臉才好。你看這東西的下邊全都糟了。”
“那也不能動,這東西在床底這么多年,又陰又潮,還能不糟?好東西不怕糟。你甭管,我先把它放到柜頂上去晾著,過過風。十天半個月就干了。”
他說完,把我舉到一個櫥柜頂上,將我躺下來平放著,再用兩個裝東西的紙盒子把我擋在里邊。隨即我便有了一連許多天的安寧。我天性習慣于安寧,喜歡總待在一個地方,我害怕人來動我,因為我沒有任何防衛能力。
在柜頂上這些日子我挺享受。雖然我看不見兩個主人的生活,卻聽得見他們說話,由他們說話知道,他們歲數都大了,沒工作,吃政府給貧困戶有限的一點點救濟。不知道他們的孩子為什么不管他們。反正沒聽他們說,也沒人來他們家串門。我只能聞到他們燉菜、燒煤和那個黃臉男人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煙的氣味。我憑這些氣味能夠知道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飯菜都是一個氣味,好像他們只吃一種東西。可是即便再香的飯菜對我也沒有**—因為我沒有胃,沒有食欲。
此刻,我最美好的感覺還是在柜頂上待著。這兒不陰不潮,時時有小風吹著,很是愜意。我感覺下半身那種濕重的感覺一點點減輕,原先體內那些小蟲子好像也都停止了鉆動,長久以來無法抗拒的奇癢搔心的感覺竟然消失了!難道小蟲子們全跑走了?一縷縷極其細小的風,從那些小蟲洞清清爽爽地吹進我的身體。我從未有過如此美妙得近乎神奇的感覺。我從此能這么舒服地活下去嗎?
一天,剛剛點燈的時候,有敲門聲。只聽我的那個男主人的聲音:
“誰?”
門外回答一聲。開門的聲音過后,進來一人,只聽我的主人稱這個來客為“大來子”。過后,就聽到我的男主人說:
“看吧,這幾樣東西怎么樣?”
我在柜頂上,身子前邊又有紙盒子擋著,完全看不到屋里的情景。只能聽到他們說話。大來子說話的腔調似乎很油滑,他說:
“你就用這些破爛叫我白跑一趟。”
我的女主人說:
“你可甭這么說,我們當家的拿你的事可當回事了。為這幾樣寶貝他跑了多少地方搜羅,使了多少勁,花了多少錢!”
“我沒說你當家的沒使勁,是他不懂,斂回來的全是不值錢的破爛!破爛當寶貝,再跑也是白跑!”
女主人不高興了,她嗆了一句:“你有本事,干嗎自己不下去搜羅啊。”
大來子說:“我要下去,你們就沒飯吃了。”說完嘿嘿笑。
男主人說:
“甭說這些廢話,我給你再看一件寶貝。”
說完,就跑到我這邊來,蹬著凳子,扒開紙盒,那只軟乎乎的大手摸到我,又一把將我抓在手里。我只覺眼前頭昏目眩地一晃,跟著被“啪”的一聲立在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老東西中間。我最高,比眼前這堆瓶子罐子高出一頭,這就得以看到圍著我的三個人。除去我的一男一女兩主人,再一位年輕得多,圓腦袋、平頭,疙疙瘩瘩一張臉,賊乎乎一雙眼,肯定就是“大來子”了。我以為大來子會對我露出驚訝表情,誰料他只是不在意地掃我一眼,用一種蔑視的口氣說:“一個破木頭人兒啊!”便不再看我。
由此,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木頭人。
隨后我那黃臉的男主人便與大來子為買賣桌上這堆老東西討價還價。在男主人肉乎乎的嘴里每一件東西全是稀世珍奇,在大來子刁鉆的口舌之間樣樣卻都是三等貨色,甚至是贗品。他們只對這些瓶瓶罐罐爭來爭去,唯獨對我提也不提。最后還是黃臉男主人指著我說:
“這一桌子東西都是從外邊弄來的,唯獨這件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家藏,至少傳了四五代,打我爹記事時就有。”
“你家祖上是什么人家?你家要是‘一門三進士’,供的一準都是金像玉佛。這是什么材料?松木樁子!家藏?沒被老鼠啃爛了就算不錯。拿它生爐子去吧。”
我聽了嚇了一跳。我身價原來這么低賤!說不定明天一早他們生爐子時就把我劈了、燒了。瞧瞧大來子的樣子,說這些話時對我都不再瞅一眼,怎么辦?沒辦法。我是不會動的。逢此劫難,無法逃脫。
最后,他們成交,大來子從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錢,數了七八張給了我的男主人。一邊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件往一個紅藍條的編織袋里裝,袋里有許多防壓防硌的稻草。看他那神氣不像往袋子里裝古物,像是收破爛。最后桌上只剩下我一個。
女主人沖著大來子說:“您給這點錢,只夠本錢,連辛苦費都沒有。當家的—”她扭過臉對男主人說,“這種白受累的事以后真不能再干了。”
大來子眨眨眼,笑了,說:“大嫂愈來愈會爭價錢了。這次咱不爭了,再爭就沒交情了。”說著又掏兩張錢,放在女主人手里,說,“這辛苦費可不能算少吧。”說著順手把孤零零立在桌上的我抄在手里,邊說,“這破木頭人兒,饒給我了。”
男主人說:“這可不行,這是我家傳了幾代的家藏。”伸手要奪
回去。
大來子笑道:“屁家藏!我不拿走,明天一早就點爐子了。怎么?你也想和大嫂一樣再要一張票子。好,再給你一張。大嫂不是不叫你收這些破瓶爛罐了嗎?打今兒起我也不再來了。我沒錢干這種賠錢買賣!”說完把我塞進編織袋。
我的黃臉主人也沒再和大來子爭。就這樣,我易了主,成了大來子的囊中之物了。
我在大來子手中的袋子里,一路上搖來晃去,看來大來子挺高興,嘴里哼著曲兒,一陣子把袋子悠得很高很帶勁,叫我害怕他一失手把我們這袋子扔了出去。但我心里更多的是慶幸!多虧這個大來子今天最后不經意地把我捎上,使我獲救,死里逃生,沒被那黃臉男人和白臉女人當作糟木頭,塞進爐膛燒成灰。
可是,既然我在大來子眼里這么差勁,他為什么要捎上我,還多花了一張票子?
二
完全沒想到,我奇妙非凡的經歷就這么開始了。
這天,我在袋子里,兩眼一抹黑,好像被大來子提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我只能聽到他說話。他到了一個地方,對另一個什么人說了一句興高采烈的話:
“今天我抱回來一個大金娃娃了。”
我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另一個人的聲調很細,說:“叫我看看。”
“別急啊,我一樣樣拿給你開開眼。”大來子說著,用他那粗拉拉、熱乎乎的大手伸進袋子,幾次摸到我,卻都沒有拿起我來,而是把我扒拉開,將我身邊那些滑溜溜的瓶瓶罐罐一樣樣掏出口袋。每拿出一樣,那個細聲調的人都說一句:“這還是大路貨吧!”
大來子沒說話。
最后袋子里只剩下我,他忽地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提出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只聽那個細聲調的人說:“哎呀,這東西大開門,尺寸也不小,夠年份啊!我說得對吧?”
這時,我看到燈光里是兩個人,四只眼都不大,卻都瞪得圓圓、目不轉睛、閃閃發光地盯著我瞧。一個就是這個圓腦袋、疙瘩臉、叫“大來子”的人。再一個猴頭猴臉,脖子很細,一副窮相,就是細聲調的人。大來子叫他“小來子”。不知他們是不是哥兒倆,看上去可不像是一個娘生的。
小來子問大來子:“你瞧這木佛什么年份?”
這時我又進一步知道自己還不是叫“木頭人”,而是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作—木佛。我對這個稱呼似乎有點熟悉,模模糊糊好像知道自己有過這個稱呼,只是記不起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啦。
大來子說:“你先說說這木佛是什么年份?”
小來子:“您考我?乾隆?”
大來子:“你鼻子兩邊是什么眼?肚臍眼兒?沒長眼珠子?乾隆的佛嘛樣?能有這個成色?連東西的年份都看不出來,還干這個?”
小來子一臉諂媚的神氣,細聲說:“這不跟您學徒嗎?您告訴給我,我不就懂了!”
大來子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壞笑,他說:“先甭說這木佛。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小來子討好地說:“您說,我愛聽。”
下邊就是大來子說的故事:
“從前有個老頭和老婆,老兩口有個兒子,娶了媳婦。兒子長年在外地干活。老頭老婆和兒媳守在家。家里窮,只一間屋。老頭、老婆、兒媳各睡一張小床上。老頭子不是好東西,一家人在一個屋里睡久了,對兒媳起了邪念,但老婆子整天在家,他得不到機會下手。
“一天兒媳著涼發燒。兒媳的床靠窗,老婆子怕兒媳受風,就和兒媳換了床,老婆子睡在兒媳床上。這天老頭子早早地睡了,換床這些事全不知道。
“半夜老頭子起來出去解手回屋,忽起壞心,撲到兒媳床上,黑乎乎中,一通胡鬧,他哪知道床上躺著的是自己的老婆子。老頭子鬧得興高采烈時,把嘴對在‘兒媳’的耳朵上輕聲說:‘還是年輕的好,比你婆婆強多了。’
“忽然,在他身下發出一個蒼啞并帶著怒氣的聲音說:‘老王八蛋,你連老的新的都分不出來,還干這個?’
“老頭子一聽是老婆子,嚇傻了。”
大來子講完這故事,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我聽著也好笑,只不過自己無法笑出來,心笑而已。
小來子卻好像忽然聽明白了這故事。他對大來子說:“您哪里是講故事,是罵我啊!”
大來子笑著,沒再說別的,雙手把我捧起來放進屋子迎面的玻璃柜里,然后招呼小來子鎖好所有柜門和抽屜,關上燈,一同走出去再鎖好門,走了。剩下我自己待在柜里,剛好把四下看個明白。原來這是個小小的古董店鋪。這店鋪好似坐落在一座很大的商場里。我透過玻璃門窗仔細看,原來外邊一層樓全是古董店鋪,一家家緊挨著。我是佛,目光如炬,不分晝夜,全能看得清楚。我還看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小店鋪里,上上下下擺滿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我的年歲應該很大,見識應該很多,只是曾經被扔在我原先那主人黃臉漢子的床下太久了,許多事一時想不起來。這古董店里好幾件東西都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名字。我看到下邊條案上一個玻璃罩里有個淺赭色的壇子,上邊畫了一些潦草的圖樣。看上去很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它是干什么用的了。
過了一夜,天亮不久,大來子與小來子就來開鎖開門。小來子提著熱水瓶去給大來子打水,然后回來沏茶、斟茶,大來子什么也不干,只坐在那里一個勁兒打哈欠,抽煙;大來子抽的煙味很嗆鼻子。
我發現這店鋪確實不大。屋子中間橫著一個擺放各種小物件的玻璃柜臺。柜臺里邊半間屋子歸大來子自己用,放一張八仙桌,上邊擺滿花瓶、座鐘、銅人、怪石、盆景、筆墨以及煙缸茶具,這里邊也是熟人來閑坐聊天的地方。柜臺外邊半間屋子留給客人來逛店。地上堆著一些石頭或鐵鑄的重器。
我從大小來子兩人說話中知道,這地方是天津衛有名的華萃樓古玩城。
過不久,就有人進來東看西看。大小來子很有經驗,一望而知哪種人是買東西的,哪種人是無事閑逛。應該跟哪種人搭訕,對哪種人不理。我在這店里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吧,前后僅有三個人對我發生興趣。一個矮矮的白臉瘦子問我的價錢。小來子說:“七千。”對方搖搖腦袋就走了。從此再沒人來,我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價:七千元,相當高了。這店里一天最多也賣不出二三百元的東西,有的時候還不開張。看來我可能還真有點身份呢。在市場里,身價不就是身份嗎?
此后一個月,沒人再對我問津。可是,一天忽然一個模樣富態的白白的胖子進了店,衣著干干凈凈挺像樣。古玩行里的人一看衣著就一清二楚。邋邋遢遢的是販子,有模有樣的是老板,隨隨便便的反而是大老板。這胖子一進門就朝大來子說:“你這兒還真夠清凈啊。”看意思,他們是熟人,可是這胖子一開口就帶著一點貶義,分明是說大來子的買賣不帶勁兒。
大來子明白,褒貶向來是買主。他笑著說:“哎喲,高先生少見啊,今兒早上打北京過來的?”
高先生說:“是啊,高鐵真快,半個鐘頭,比我們從東城到西城坐出租還快。一次我從東四到西直門,趕上堵車,磨磨蹭蹭耗了一個半鐘頭。”然后接著打趣地說,“今兒我算你頭一個客人吧。”
“我可怕人多。人多是旅游團,全是來看熱鬧的,我這兒沒熱鬧可看。這不是您告訴我的話嘛—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東西好,不怕放著。”大來子說,“您里邊坐。”
高先生一邊往里走,兩只小圓眼卻像一對探照燈,上上下下打量著店里的東西。
大來子說:“聽說最近你們潘家園的東西不大好賣。”
高先生說:“買古玩的錢全跑到房市那邊去了。肯花大價錢買東西的人少了。你們天津這邊價錢也‘打滑梯’了吧!”他說著忽然眼睛落在我身上。上前走了半步,仔細又快速“盯”了我三眼,這當兒我感覺這胖子的一雙眼往我的身體里邊鉆,好像原先我身體里那些肉蟲子那股勁。他隨口問大來子:“你柜里這個破木佛價錢不高吧?”
大來子正要開口,嘴快的小來子已經把價錢說出來:“七千。不算高。”
大來子突然對小來子發火:“放你媽屁,誰定的價,你敢胡說!東西擺在這兒我說過價嗎?七千?那都是人家的出價,這樣大開門的東西七千我能賣嗎?賣了你差不多!”
小來子機靈。他明白自己多了嘴,馬上換一個神氣,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說:“哎呀呀,瞧我這破記性!這七千塊確實是前幾天那個東北人給的價,您不肯賣,還說那人把您當作傻子。是我把事情記差了,把人家的買價記成咱的賣價了。”說完,還在敲自己的腦袋。
高先生當然明白這是瞎話。這世界上瞎話最多的就是古董行。
高先生笑瞇瞇看著大小來子演完這場戲,便說:“我也只是順口問問,并沒說要買啊!說多說少都無妨。”說著便坐下來,掏出煙,先把一根上好的金紙過濾嘴的黃鶴樓遞給大來子。大來子饞煙,拿過去插在上下嘴唇中間點著就抽。我一聞這香氣沁人的煙味兒,就明白高先生實力非凡。大來子叫小來子給高先生斟茶倒水。
我呢?一動不動地坐在柜里,居高臨下,開始觀看高先生與大來子怎么斗智斗法。我心里明白,對于我,他倆一個想買,一個想賣。卻誰也不先開口,誰先開口誰就被動。于是兩人扯起閑天,對我都只字不提,兩人繞來繞去繞了半天,還是人家北京來的高先生沉得住氣,大來子扛不住了,把我提了出來。不過他也不是等閑之輩,先不說我的價高價低,而是手一指我,對高先生說:“今兒您也別白來一趟。您眼高,幫我長長眼,說說它的年份。”
誰料高先生更老練,竟然裝傻,說道:“你這柜里東西這么雜,叫我看哪件?銅器我看不好。瓷器陶器佛造像還湊合。”
大來子笑道:“您看什么拿手我還不知道?銅佛不會找您,就說您剛才瞧上的這木佛吧,您看是嘛時候的?”
“你心里有數還來問我。你整天在下邊收東西,見多識廣,眼力比我強。”高先生不緊不慢地說。
“您不說是先拿我練?我說出來您可別見笑。依我看—跟我條案上這罐子一個時候的。”大來子停了一下說,“而且只早不晚。”
大來子說的罐子,就是條案上玻璃罩里的那個淺赭色的大陶罐,也正是自己看著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干什么用的那件東西。
“你知道這酒壇子什么年份嗎?”高先生問大來子。
大來子一笑,說:“您又考我了。大開門,磁州窯的文字罐,自然是宋?”
高先生舉起又白又胖的右手使勁地搖,連說:“這罐子雖然品相不好,年份卻夠得上宋。這木佛可就差得遠了。”
大來子說:“總不能是民國吧。我這件東西,古玩城里不少人可都看過。年份要是不老,那天那個東北人也不會上來就出七千。當然他心里知道這東西什么分量,那家伙是想拿這個價投石問路,探探我的底。”大來子這幾句話說得挺巧,把剛剛小來子編的瞎話也圓上了。
我在柜里,把他們一來一去一招一式全看在眼里,商人們的本事,一靠腦筋,二靠嘴巴,看誰機靈看誰鬼看誰會說。我從他們斗法之中真看出不少人間的學問。
高先生聽了,隨即笑道:“打岔了。我什么時候說是民國的東西?雖然夠不上大宋,明明白白是一件大明的東西,只是下邊須彌座有點糟了,品相差了些。”
大來子站起身從柜里把木佛拿出來,說:“您伸出手來?”
高先生說:“你拿著我看就行了。”
大來子執意叫高先生伸出手,然后把木佛往高先生手上一放,說:“我叫您掂一掂它的分量。”
高先生立即露出驚訝表情。大來子齜著牙說:“跟紙人一樣輕吧。沒有上千年,這么大一塊木頭能這么輕?這還是受了潮的呢!再晾上半年,干透了,一陣風能刮起來。”大來子咧著嘴,笑得很得意。
高先生說:“這是山西貨。山西人好用松木雕像,松木木質雖然不如榆木,但不變形。可是松木本身就輕,山西天氣又干,這么輕不新鮮。再說看老東西的年份不能只憑分量,還得看樣式、開臉、刀口。我看這一準是大明的做法。”
大來子說:“甭跟我扯這些,您看它值多少?”這話一出口,不遮不掩就是要賣了。
高先生本來就想買,馬上接過話說:“你要叫我出價,我和你說的那東北人一樣,也是七千。”
“七千可不沾邊。”
“多少錢賣?賣東西總得有價。”
“多少錢也不賣。”大來子的回答叫小來子也一怔。不知大來子耍什么招數,為嘛不賣。
“那就不談了?”高先生邊說邊問。
“別人不賣,您是老主顧,您如果非要,我也不能駁面子。”大來子把話往回又拉了拉。
“別扯別的,說要價。”高先生逼大來子一句。
“三個數,不還價。”大來子伸出右手中間的三個手指,一直伸到高先生面前,口氣很堅決。古董行里,三個數就是三萬。
高先生臉上的假笑立即收了回去,但還是打著趣說:“你就等著‘開張吃三年’吧。”說完他一邊站起身一邊說,“不是什么東西都能‘開張吃三年’的。古董有價也沒價。頂尖的好東西,沒價;一般東西還是有價的。”然后說,“不行了,我得走了。今晚北京那邊還有飯局,一個老賣主有幾件正經皇家的東西托我出手,飯局早訂好了。我得趕回去了。”說完告辭而去。
高先生是買家,忽然起身要走,是想給大來子壓力。可是大來子并不攔他。
我在柜里看得有點奇怪,大來子不是想把我出手賣給他嗎?干什么不再討價還價就放他走了?
大來子客客氣氣把高先生送出門后,回來便罵小來子說:“都是你多嘴,壞了我的買賣。”
小來子說:“我嘴是快了些。可是七千這價也是您定的價啊。再說人家高先生明擺著已經看上咱這木佛了,您干嗎把價叫到三個數,這么高,生把人家嚇跑了?”
大來子說:“你這笨蛋,還沒看出來,他這是假走,還得來。”
后來我才懂得,大來子這一招叫“釣魚”,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小來子在古董行還是差點火候。一個勁兒地問:“叫人家高先生看上的都是寶吧?咱這木佛能值大錢嗎?”
大來子沒說話,他心里似乎很有些底數了。
我卻忽然想到,前些天大來子把我從原先那黃臉男主人手里弄來,只花了區區的一百元!古董行里的詐真是沒邊了。
過了一周,高先生沒露面。店里卻來了另外兩個北京人,點名要看我,給的價很低,才三千元,還說最多是明末的東西。這兩人走后,大來子說這兩個人是高先生派來誠心“砸價”的,還說很快就有人要來出高價了。不出所料,過了五天來個黑臉漢子,穿戴很怪,上邊西服上衣,下邊一條破牛仔,右手腕上還文了一只蝙蝠。進門就指著我要看,他把我抓在手里看了半天,張口竟叫出一個“驚天價”—兩萬塊。驚得小來子冒出汗來。誰料大來子還是不點頭,也不說自己要多少,只說已經有人看上我了,黑臉漢子出的價遠遠夠不上人家的一半,硬把這黑臉漢子擋在門外。等這漢子走后,大來子說這黑臉漢子也是高先生派來的“替身”。他更得意。他看準高先生盯上我了,并從高先生這股子緊追不舍的勁頭里看到我的價值。他拿準主意,一趕三不賣,南蠻子憋寶,非憋出個大價錢不可。他對小來子說:“弄好了,說不定拿木佛換來一輛原裝的豐田。”
一時弄得我自覺身價百倍。
我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卻看得出來,這小來子費猜了。他既不知大來子想要多少錢,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錢。他和大來子干了好幾年,沒見過大來子的買賣干得這么有根,這么帶勁。一天,他獨自在店里,忽然兩眼冒光,好似如夢方醒朝我叫道:“怪不得他那天把你背回來時,說‘抱了一個金娃娃!’,原來金娃娃就是你!”
這一下我反而奇怪了。我是木頭的,怎么會是金娃娃?
我一動不動立在玻璃柜里,雖然前后才一個多月,卻已經將這各種各樣的花花腸子都看得明明白白。人世間原來這么多彎彎繞、花招和騙局;假的比真的多得多。不靠真的活著,都靠假的活著,而且居然活得這么來勁兒。雖然我還是我,卻在這騙來騙去中身價愈來愈高,這就是人的活法嗎?更叫我不高興的是,我既然是佛爺,怎么沒人拿我當作佛爺敬著,全叫他們當成錢了?而且當作錢那樣折騰起我來。
三
一天深夜,我突然發現有兩個人影在店鋪門口晃動,我剛才看見小來子下班離開店鋪時鎖了門,不知為什么這兩個黑影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一擰門把就推開進來。總不會是小來子給這兩人留的門吧?
雖然店內關燈,但我是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楚走進店內的兩個人。一個五大三粗,一個竟然是個光頭。兩人進來直朝我這玻璃柜走來,拉開玻璃柜,雙手伸上來把我端出柜子。他們的目標就是我,動作又快又利索,絕不順手牽羊拿點別的,只用塊黑布把我一包就走。我給這塊黑布一包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聽到這兩個人跑步的聲音。
從他們的跑步聲判斷,他們似乎上上下下穿越過一些不同空間,有一陣還在一條有回聲的通道里奔跑,后來奔跑聲就加入他們急促的喘氣聲。他們跑到一條街上。街上有汽車聲。突然,在后邊不遠的地方有人喊叫:“抓住他倆,小偷!抓住他們!”這兩人就跑得更快。就在腳步聲變得極其緊急與慌張時,忽地發出一聲巨響,同時我好像被扔了出去—我確實被扔了出去—可能是抱著我的那人被什么絆倒了,我就從他手中飛了出去。在我飛行在半空時,包著我的那塊黑布脫落了。我看到了自己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然后掉落在地上那非常驚險的一幕!當我撞在地面時,感到眼冒金星,頭部和肩部像挨到重錘一樣劇疼,不知自己是否被摔壞。
直到完全靜下來之后,我發現剛才偷盜我的那兩個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兩個小偷逃命要緊,顧不上我,追小偷的人也沒有發現我,我被遺棄在一條深更半夜空蕩蕩的大街上。偶爾有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開始害怕起來,街上一片漆黑,這些夜行車不會看見我,如果它們從我身上一軋而過,我會立即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動,只有乖乖地等待死神降臨。可是我想,我不是佛嗎?佛總不會和人一樣的命運吧!
忽然,一道強烈的光直照我的雙眼。我橫躺在街上,看著它直朝我飛馳而來,而且強光愈來愈亮,一輛車!我想我完蛋了,只等著它從身上碾過,突然它竟“吱呀”一聲,來個猛剎車。跟著我看見車門開了,一個人從駕駛車位下來,手里拿個電筒朝我走來。走到我跟前用電筒一照,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這是什么東西?我還以為一只死貓死狗呢,原來是一截破木頭!”他抬起腳剛要把我踢到道邊,忽然說,“噢?還不是破木頭,一個木頭人?木佛吧?老東西吧?大半夜誰扔在這兒呢?”他想了想說,“我得把它抱回去,說不定是件古董。”
只他一個人,他自言自語,然后貓下腰把我抱起來,回到車里去。一進車門,一股很濃重很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一個人坐在車子后排座椅上發出聲來:“什么東西?”聲音咬字不清,像是醉了。
這人把我遞給他,說:“您看吧,老板。興許是個寶貝!”
原來車里的醉漢是個老板,抱我進車的是老板的司機。
跟著,我感覺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熱熱的晃晃悠悠的懷抱里,倒是很舒服。我開始慶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只聽這醉醺醺的老板對著我胡說:“你真是個寶貝,我的好寶貝嗎?不、不、不,我的那些大**的寶貝們全在‘夜上濃妝’呢!我怎么看不清你呢,你睜開眼叫我好好看看……”
我可真受不了他嘴里噴出的酒氣。
前邊開車的司機笑呵呵地說:“老板,它的眼一直睜著。您自己得睜開眼,才能把它看清楚。”
老板說:“去你媽的,多什么嘴,開你的車,天天聞你的屁味兒誰受得了?楊科長說愛放屁的司機根本不能用……”
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老板就打起很響的鼾聲睡著了。只聽司機自言自語地說:“我忍了半天沒放,這就叫你聞個夠。”
我還是沒弄清楚司機這話什么意思,只聽一連串吱扭吱扭關門似的聲音,一會兒就聞到一種很臭的氣味從車子前邊飄到后邊,漸漸與酒味混在一起。這種混合的氣味叫我無法忍受。我感覺我身體里邊又有點發癢,是不是殘存我體內的原先那些小蟲子也受不了這氣味**起來了?
轉天,我被放在一間氣派又豪華的客廳里,老板坐在這里喝茶。此時的老板和昨夜在車里完全兩樣了。昨天衣衫不整,紅著眼珠,口角流涎,滿嘴胡言,橫在車里像只睡熊。今天穿戴周周正正,挺著肚子,不茍言笑,臉上還有點霸氣。我有點不明白,憑老板這種實力,為什么非用那個愛放屁的司機?昨天那屁味現在都不能琢磨一下,太叫人受不了了。
將近中午時候,老板家里來了兩個客人。一個像曾經到華萃樓大來子店里去過的高先生,有點身份,只是頭發梳得很高,抹了許多油。另一個文縐縐,肉少骨多,衣著古板,人還文氣。聽他們一說話,那個像高先生、頭上抹油的人,老板稱他華先生。文縐縐這位是在博物館工作的文物鑒定員,老板稱他曲老師。客人進來沒有落座,就叫老板引到我身前,一起把我好好端詳,然后才落座,飲茶,開始對我品頭論足。
兩位客人先說我“這件東西”不錯,是“山西貨”,曾經施彩,甚至瀝粉和飾金。雖然年深日久,但還留有痕跡。看來這二位說話比較公道,因為不是買賣關系的,沒有故意褒貶。由他們嘴里我還對自己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聽后不僅吃驚,還大喜過望。他們說出我正式的名稱,叫作“菩薩坐像”。他們還有根有據說出了我的年代,屬于宋元物件。華先生說是元初,因為我身上已經有一點遼金以來的“野氣”。曲老師卻一口咬定我是宋佛。曲老師說,宋代的菩薩還沒有完全“女性化”,故看上去身軀有點偉岸,唇上有髭。元代就完全沒有了。曲老師還說,這皮殼下邊肯定有一層彩。歐洲人修這種老木器很有辦法,而且是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能叫皮殼下邊的彩繪充分顯露出來,咱們的技術還不行。如果真能露出彩繪,肯定大放異彩。那就得送到歐洲去修。
二位客人中,曲老師是貨真價實的專家,還常在電視臺“鑒寶”節目里露面。經曲老師這么一說,那位華先生便不敢再多嘴。
老板欣喜異常,他對露不露彩繪的顏色沒興趣,只想知道值多少銀子。他笑嘻嘻地用“鑒寶”節目的口氣說:“您給個價吧。”
曲老師說:“在咱們國內真不好說,咱國內藏家的收藏不是出于愛好,大半為了升值;文化不行,審美也差,根本看不出好來。這件東西要拿到香港拍賣得大幾十萬。在咱國內最多十個八個吧。”
這句話把老板說得腦袋像一朵盛開的大牡丹。
經曲老師金口玉言地一說,我確而無疑地身價百倍了。你是否認為我心里也開花了呢?別忘了—我是佛,心無俗念,只望有個清幽靜謐的地方,空氣純凈,安全牢靠,不像現在活得這么揪心。想想吧,既然我這么值錢,下一步這大老板會拿我去做什么?這些有錢的人沒好處的事絕不會干。
事情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這老板家有個佛堂。
老板娘信佛。可是他家有錢,去廟里燒香怕招事,就把“廟”請進家里,在家里建個佛堂。他家里的事老板娘說了算。家里豪華氣派,佛堂更是豪華氣派。佛龕、供桌、供案、供具,全都朱漆、鎏金、貼金、鑲金。還花了不少錢請了北京一位書法名家題了兩幅字。一幅是“佛緣”,一幅是“心誠則靈”,詞兒挺俗,卻刻成匾掛在迎面大墻上。佛龕里的佛除去金佛就是玉佛。聽這里人說,曾經也有做買賣的關系戶為了討老板娘歡喜,使大價錢從古玩行買來幾尊佛,件件夠得上文物。但老板娘嫌舊嫌臟,還是喜歡自家請來的锃光瓦亮的金佛玉佛。她說她自己請來的這些佛一看就有財氣。
為此,我先被老板送到曲老師的博物館,請一位修復師把我悉心清理一番。拿回來放在佛堂一角一個又明顯又不明顯的地方。因為老板不知老板娘對我是否喜歡。喜歡就往前擺,不喜歡往后放。看來我和這老板娘缺點緣分。她一見到我,就用鼓眼皮下邊一雙挑剔的小眼睛瞅我,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她不像大來子、高先生和曲老師,對我有一種欣賞的目光。她似乎討厭我,瞥了我幾眼后,只說了一句:“怎么這么破,別給我這佛堂帶進蟲子來。”
老板說:“這尊佛一千年,哪能囫圇個兒。我已經請曲老師用了他們博物館從英國進口的最先進的防蟲藥。”事后,老板就叫人把我挪到供案左邊另一尊佛弟子阿難立像的后邊。我心想,不管立在哪里,安穩就好。
老板娘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這肥婆。雖說她信佛敬佛,一天早晚兩次來佛堂磕頭燒香之外,碰到任何大小麻煩都還要跑到佛堂來念叨一番,把頭磕得山響,求我們幫助。于是我知道她家哪只股票要跌,哪個樓盤錢頂不住,哪個領導軟硬不吃,哪個親戚賴錢不還,再有就是老板近來又夜不歸宿了。她把她恨誰、咒誰死也告訴我們,叫我們幫她。哪有佛爺管這件事的?我又想了:人間信佛禮佛敬佛拜佛,都是為了自己這點屁事、這點好處嗎?
一天,老板把城南大佛寺的住持請來,請他指點一下我們這佛堂的擺設是否合乎規制,還缺什么。老板與這位住持閑話時說的話,我也全聽到了。
老板問道:“到您廟里去的善男信女多嗎?”
住持見左右無人,說出點實話:“現在哪還有幾個真正的善男信女?都是燒香磕頭來的。拜佛都是求佛。把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推給
佛爺。”
老板說:“都是些什么人?”
住持立即回答:“六種人。”
老板:“噢,您都歸納好了,哪六種?說說看。”
住持開口便說:“第一種是得重癥的,生死未卜,來求佛爺;第二種是高考的學生,前途未卜,來求佛爺;第三種是你們做買賣的,盈虧未卜,來求佛爺。對嗎?”
老板:“沒錯。第四種呢?”
住持接著說:“第四種是女人沒有孩子,身孕未卜,也求佛爺;第五種是每次官員換屆時,前程未卜,來求佛爺。官員都是偷偷來,自己一個人,連秘書也不帶,悄悄來燒香磕頭,完事低著頭走掉。第六種,你猜是誰—”
老板想了想,說:“我怎么知道?”
住持說:“去比賽的足球隊員,贏輸未卜。一群壯漢一起來磕頭、求佛。”住持跟著又說一句,“你想想,這六種人加在一起,每年到廟里會有多少人,香火還能不盛?”
這話叫老板聽了哈哈大笑。一時我也笑,滿佛堂的佛都大笑起來。
其實我們這些佛都只是心里笑。既無聲音,也無表情。對人間的各種荒唐無稽,從來都是淡然相對,心懷悲憫,可憐世人的愚頑。
四
我終于沒能在佛堂中待住。一天,老板那個愛放屁的司機把我從供案抱下來,放進一個講究得有點奢侈的金黃色的錦緞盒中。我進了盒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感覺自己被放在汽車里,開出了老板家。聽說話車里還是老板和司機兩個人,裝著我的盒子就放在老板身邊。他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拍賣嗎?
雖說佛主天下,我卻不能做自己的主。誰有錢誰做我的主。本來佛是人想出來,造出來,給人用的。可是人們為什么還要給佛磕頭,這事是不是太過離奇?
我聽見老板說話的聲音:“我還是不甘心把它送給這陳主任,畢竟幾十萬啊!”
司機的聲音:“人家批給您一個工程能賺多少錢?人家不是沒給您幫過忙。當初把市里蓋那個大劇院的活給您之前,甭說這一個佛,五個佛您也送了。再說這個佛是咱在大街拾的,白來的。”
老板說:“哪是拾的?是天上掉的餡餅。要拾,怎么不叫別人拾到?”
司機說:“您要不早早送出去,哪天叫您太太拿出去賣了,她還叫我用手機拍下來去打聽價錢呢。賣了錢也到不了您手里。”
老板說:“她怎么這么不喜歡這個佛?”
司機說:“人家不喜歡舊的,喜歡新的唄!我也看著佛堂里那些金佛玉佛漂亮。如果不是曲老師說值幾十萬,您會喜歡嗎?誰會喜歡舊的?誰不愛值錢的?”
老板說:“那就不知道這陳主任懂不懂了。”
司機說:“您會用得著為他操心?他秘書打一通電話,能把咱們市里最懂行的專家都叫去。不管懂不懂,懂得值大錢就行。”
老板忽說:“他會不會把那個搞電視‘鑒寶’的曲老師也找去?”
“肯定會!”司機說,“曲老師懂市場行情,能定價啊。”
老板說:“那就壞了,曲老師就會知道咱把這木佛送給陳主任了。”
司機的笑聲。他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曲老師為嘛懂得行情?他整天在外邊也折騰古董,搞錢。現在的專家哪個不憋足勁兒搞錢?您是用能耐搞錢,人家用學問搞錢。如果這佛叫曲老師沾上,美死他了,他準會使點法子,從這佛爺身上搞出一大筆錢來呢。您怕他把您說出去?他才不會呢。悶聲發大財嘛。”
“是啊!”老板說,“他可以給陳主任介紹個大買家,做中間人。”
司機說:“賺錢的法子多著呢,只有我靠賣苦力搞錢。”
他們笑起來。
我在盒子里一聽,原來那個博物館的專家和這些買賣人并無兩樣,甚至更厲害了:一邊在電視上撈名氣,一邊在市場上撈錢。
兩人在車里正說得熱鬧。老板忽說:“你怎么又放屁了?”
我聽了一怔,并沒有聞到那天那種奇臭。我馬上想到我被嚴嚴實實關在錦盒里邊,而且錦盒里有一種樟木的香氣。我為自己感到慶幸。只聽司機說:
“我糖尿病吃的藥拜糖平,就是屁多。十年前我剛給您開車時哪有屁?我的糖尿病就是跟著您天天晚上在酒店飯館歌舞廳陪著您應酬吃出來的。”
老板的聲音:“你小子天天在車里放屁熏我,居然還怨我,哪天我找個沒糖尿病的司機把你換了!”
司機的聲音有點發賴:“老板您舍得換我嗎?我管不住**卻管得住嘴,這么多年這么多事,您哪件事哪個人名哪句話從我嘴里漏出去過。您心里有數。哎,老板,現在馬上沒味了,我已經打開‘送風’了。”
老板的聲音:“送什么風,開車門吧,咱們到了。”
當錦盒被打開,我被拿出來放在桌上,來不及弄清這是什么地方,只見眼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老板,但他靠邊靠后站著。中間一人倒背著手,沉著臉看著我,那神氣好像他是佛。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人,肯定是秘書了。中間那人一動不動站著,呆呆瞧著我,似懂似不懂,他也不表示喜歡與否,站了一會兒便轉過身向右邊另一間屋子走去,老板和秘書馬上跟在他的后邊一起走去;好像他走向哪里,別人就得跟著走向哪里。他大概就是陳主任了。
在他們走進另一間屋子之后,由于距離太遠,我就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了。能聽到都是“喝茶、喝茶”,過一會兒還是“喝茶”。又過些時候,老板似乎告別而去,他走時沒經過我這間屋子。看來我被陳主任留下了。隨后那年輕的秘書走進來,重新把我放進錦盒,輕輕關好。我好像被拿到什么地方放好,跟著我聽見關柜門和上鎖的聲音。
我以為從此要過一陣“深藏密室”的絕對平靜的生活。我想得美!只過了幾天時間,我就給從錦盒里拿出來放在桌上,陳主任陪著一個人對著我瞧。這人并不是曲老師,剛才秘書向陳主任來報客人姓名時,說是“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我想,陳主任是不是行事謹慎,刻意回避了曲老師這類本地人?黃老的年紀總有六十開外,謝頂,衣裝考究,氣度不凡,陳主任一口一個“黃老”稱呼他,口氣似很尊敬。他對我看得十分仔細,還幾次用“不錯”兩個字夸贊我。在陳主任到另一間屋接聽電話時,他緊盯著我胸前的瓔珞與飄帶細看,忽然臉上露出極其驚訝的表情,好像發現了寶物。等陳主任聽過電話回來,這黃老立刻把臉上驚訝的表情收了回去,對主任只淡淡說了一句:
“東西不錯,您要想出手就交給我吧。”
陳主任說:“交給你我自然放心。”
黃老說:“您的東西不上拍為好,我拿到香港去找買家。國內買家大都是土豪,只認鎏金銅像,要講看歷史看文化看藝術還得是人家歐洲人,肯出高價的也是人家。”
陳主任說:“東西太老不能出關吧。”
黃老笑得露出牙來。說:“您下次去香港去到荷里活老街那些古玩店看看就明白了,漢俑魏碑唐三彩,全是新出土的。只要肯出錢,什么東西都能出去。不單能出去,您要是咱們**的人,在那兒買了幾件,東西還不用自己往回帶,自管回來后到北京潘家園這邊來取。”
陳主任聽得瞠目結舌,說:“那就交您全權去辦吧。”
黃老說:“那好,別的事我就和小袁秘書說吧。”說完便告辭而去。我就被裝進錦盒再裝進他座駕的后備廂里。
自從離開天津,我便找不到北了。
我被轉手好些地方,經手好多撥人,至少被十五六個人看過,而且是在各式各樣的環境里,高貴講究的,粗俗不堪的,一本正經的,文氣十足的,我對什么樣的環境毫不在意,這都是人間的各種把戲,我只求一己的清凈。
我的轉機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個外國人拿著一大一小兩個放大鏡仔細打量我。外國人這么看佛嗎?我第一次看到外國人,他臉上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凈,根根見肉;牙齒像瓷器那么光滑透亮,金絲邊的眼鏡框后邊一雙藍色的小圓眼珠專注地看著我。他那股認真勁兒給我一種好感。他有一個翻譯,把他的話翻譯成中文,說給我當時的經手人徐經理聽。他說我身上刀刻的線條很深,刀法簡練有力,只有宋人才有這么好的刀法。徐經理只是連說:“是、是、是。”這個外國人又說一句:“這種刀法,很像你們宋代北宗山水畫使用的中鋒的線條,非常有力,非常優美。”他挑起大拇指。
徐經理只是點頭,賠笑,說是。看來他沒太聽明白。難道中國人對自己的好東西還不如外國人懂?
當這外國人看到我胸前的瓔珞和衣衫,也和當時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一樣露出同樣驚訝的表情,他輪番用大小兩個放大鏡一通看,最后開始與徐經理談價錢。那些話即便有翻譯,我也聽不懂了。
為了我,這個外國人至少到徐經理這兒跑了三趟。最后他們開始對我進行精細的包裝,當一些有彈性的細綿紙把我小心翼翼地纏繞起來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了,我只能隨遇而安了。
過了很長的時候,當我被從一層又一層包裝中取出來后,我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臉,紅的、黑的、白的、滿是毛的,全是外國人對著我驚奇地張著嘴,其中一個竟然用不流暢的中國話對我說“歡迎你來到德國德里斯頓溫格藝術博物館”,然后他們一同露出很友好的笑容。
他們不會相信我一個“木頭人”能聽見他們的話吧。我呢?則是驚訝自己的奇遇,我居然來到一個從來沒有佛也不信佛的世界中來。這樣會更糟糕嗎?我還會碰到怎樣更驚險和古怪的遭遇嗎?
想不到吧,我現在已經是德里斯頓溫格藝術博物館的驕傲了。
這里邊有一個重要原因連我也不曾料到。在我一連串匪夷所思的經歷中,只有三個人曾經看到藏在我身上的奧妙。最早是那位搞“鑒寶”的曲老師,后來一個是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最后一個是把我“買”到德國來的那個外國人。他們都發現我身體一層皮殼下邊,還保存著一些宋代彩繪的顏色。在我進了德里斯頓的博物館后,他們請來一些修復古物的高手,動用了很多高科技,將我身上一些沒有價值的表皮和污跡,一點點極其小心地除掉,這樣前后居然干了半年。我沒想到他們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卻漸漸將皮殼下邊一千年前的色彩,美麗的朱砂、石綠、石青、石黃五彩繽紛地顯露出來,叫我古物重光,再現當年的輝煌。連我自己看了都大吃一驚。好像我穿了一件無比尊貴的華服!原來我竟是這般驚艷!哈哈哈哈,大來子、高先生、老板、陳主任要是見了,準要后悔不迭、捶胸頓足呢!我最初那個黃臉男主人說不定還要跳河呢!
我現在就在溫格博物館B區亞洲古代藝術一展廳的正中央。他們給我量身定制一個柜子。柔和的燈光十分考究又精妙地照射在我身上。最舒服的是柜子里邊的空氣,清爽滋潤,如在深山。柜子的一角有各種儀表,可以保證這種舒適無比的溫度和濕度一直不變。最神奇的是,原先我體內那些肉蟲子好像全死光了,再沒有任何刺癢。最美好的感覺還是站在玻璃柜前的人們都在欣賞我、贊美我,沒人再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賺錢。
我應該從此無憂無慮了吧。可是漸漸我忽然有點想家,有點彷徨和失落,有點鄉愁吧。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兒呢?大來子的古玩城還是那個老板家的佛堂?我是佛,一定來自一處遙遠的廟宇或寺觀,那么我始祖的寺廟又在哪里?
創作手記
荒誕小說是可以放下太多東西的大袋子
去歲將盡,寫過《單筒望遠鏡》,我許久未能從自己制造的文學氛圍中走出來。對于寫作者,小說氛圍就是自己的內心氛圍。這個用歷史現實主義描述的殖民時代的故事,太莊重、太壓抑、太憂傷,它快成了我的一塊心病。這時候,一個偶然的契機,實際上當時只是看到書桌對面一尊宋代的木佛,心里冒出了一句話:“我的事你全知道,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這便是《木佛》的由來。而我好像找到一扇門,一下子從多日的困擾中解脫出來。
其實作家寫法的改變,常常源自于一種心理的需求。當現實主義把我們捆縛得寸步難行和無路可走時,浪漫主義和荒誕主義就誕生了。
荒誕,原本是一個大袋子。你那些現實主義裝不進去的東西,都可以裝到荒誕這個袋子里。因為,你可以把這些東西壓扁、扭曲、變形,只留下它的精魂。荒誕是變形不變神。你放開手寫它,你還有放縱想象的快樂,并使讀者獲得閱讀的快樂。我的文學不能總叫讀者如攀珠峰,如搞科研;他們還需要閱讀的快樂和快樂的閱讀。如此說來,我要感謝《木佛》的到來,給我一個特殊的寫作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