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朋友的來信和一封陌生人的來信
作者:(愛爾蘭)約翰·伯恩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31:06
字數:5779
孤兒院的生活并沒有阿黛勒·杜蘭德形容的那么好。這里的床板很硬,被褥很薄。寡淡無味的食物通常都供應充足;而美味的食物卻總是供不應求。
皮埃羅盡可能地結交朋友,但那并不容易。因為其他的孩子互相已經十分熟絡,他們的圈子并不輕易向新來的孩子開放。孤兒院里有一群愛看書的孩子,但他們沒有讓皮埃羅加入。因為,他們讀的那些書,皮埃羅并沒有讀過。還有一群孩子,幾個月內他們一直在附近森林中搜集木頭來搭建微型村莊。但他們搖搖頭同樣拒絕了皮埃羅,原因是皮埃羅分不清斜角規和短刨,他們不能允許皮埃羅毀掉大家辛勤勞作的成果。另外,還有一群孩子,每天下午在操場上踢足球。他們用最喜歡的國家隊球星的名字給自己取綽號——庫爾圖斯、梅特勒、迪爾夫。這些孩子允許皮埃羅當一次他們隊的守門員。但皮埃羅個子不夠高,無法跳起撲救高吊射門,可其他的位置都已經有了固定人選。當皮埃羅隊以11:0的比分輸掉比賽后,他們也拒絕了他。
“抱歉,皮埃羅。”他們說,語氣里卻沒有一點兒道歉的意味。
大部分時間里,他只和一個叫作喬瑟特的女孩待在一起。女孩比他大一兩歲。三年前,喬瑟特的父母在圖盧茲附近的火車事故中去世。之后,她便被送到了孤兒院。她已經被收養過兩次了。但最終她卻像一個不滿意的包裹,被退回了孤兒院。因為這些人家覺得她“太具破壞性”了。
“第一對夫婦真可怕。”一天清晨她和皮埃羅一起坐在樹下說道。他們的腳趾浸在露水打濕的草坪里。“他們不肯叫我喬瑟特,還說想要一個叫作瑪麗·路易斯的女兒。第二對夫婦只想要個免費的用人。他們使喚我掃地、洗盤子,從早到晚,就像灰姑娘一樣。所以我把家里弄得一團糟,他們才把我送回來。說實話,我更喜歡西蒙妮和阿黛勒。”她補充道,“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愿意被收養。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非常喜歡現在的生活。”
還有一個叫雨果的男孩,他是這座孤兒院出了名的惡霸。他從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孤兒院,在這里生活了十一年。大家都說,他是所有孤兒中最有地位的,同時也是最嚇人的一個。他留著及肩的長發,和皮埃羅住在同一間宿舍里。皮埃羅剛到這兒就犯了一個錯誤——他選擇了雨果旁邊的床位。他惱人的鼾聲使得皮埃羅不得不將自己深埋在被子里,奢望這床薄棉被可以阻擋那些噪聲。他甚至還試過將撕成片的報紙塞進耳朵里。西蒙妮和阿黛勒從來沒有將雨果交給別人領養。當那些夫婦來孤兒院挑選孩子時,他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洗臉,也不換上干凈的襯衣,從來不像其他的孤兒那樣對著這些大人微笑。
大部分時間,雨果都在走廊里閑逛,物色可以欺凌的對象。瘦小的皮埃羅顯然淪為了他欺凌的對象。欺凌的方式有好幾種,但大多低級無趣。有時,雨果會等到皮埃羅睡著以后將他的左手伸進一碗溫水中——這會讓皮埃羅做出那件他在三歲時就停止做的事情——尿床。有時在課堂上,皮埃羅想要坐下,雨果會抓起座椅靠背,讓皮埃羅不得不一直站著,直到老師責備他。有時,他會在皮埃羅洗完澡后把他的浴巾藏起來,皮埃羅只能紅著臉跑回宿舍,并忍受宿舍里其余男孩對他的嘲笑和指點。有時,雨果會采取一些簡單**的方式——等皮埃羅走到拐彎處,跳到他身上,扯他的頭發,打他的肚子。一番欺凌后,皮埃羅的衣衫破爛了,并且鼻青臉腫的。
“這是誰干的?”一天下午,阿黛勒發現了獨自坐在湖邊的皮埃羅,仔細檢查他手臂上的傷口后,問道,“皮埃羅,暴力欺人,是我絕對無法容忍的事。”
“我不能告訴你。”皮埃羅頭也不抬地說。他不想打小報告。
“但你必須告訴我,”她堅持說,“不然我沒法幫你。是勞倫特嗎?他曾經因為類似的事惹上麻煩。”
“不,不是勞倫特。”皮埃羅搖搖頭說。
“那是西爾維斯特?”她問,“那孩子總是沒安好心。”
“不,”皮埃羅說,“也不是西爾維斯特。”
阿黛勒將目光從皮埃羅身上移開,長嘆了一口氣。“那是雨果,對吧?”沉默許久后,她開口說。她意味深長的語氣讓皮埃羅明白,原來她一直都知道是雨果,但她卻總是希望自己猜錯了。
皮埃羅什么也沒說,用右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卵石,然后看著它們滾向岸邊,最終消失在水面。“我可以回宿舍嗎?”他問。
阿黛勒點點頭。他穿過花園回到宿舍。他知道,這一路上她都注視著他。
第二天下午,皮埃羅和喬瑟特在庭院里散步,想尋找幾天前他們偶遇的青蛙家族。皮埃羅向喬瑟特提起那天上午收到的安歇爾的來信。
“那封信里說了什么?”喬瑟特問。她十分好奇,因為她從沒收到過任何信件。
“嗯,他正在照顧我的狗,達達尼昂。”皮埃羅回答說,“所以他和我說了些關于達達尼昂的事。他還提到我長大的街區的近況。那附近發生了一場騷亂,我很慶幸我避開了它。”
一周以前,喬瑟特就看到了有關這場騷亂的報道。上面宣稱所有猶太人都應該被砍頭。后來,越來越多的報紙開始刊登文章譴責猶太人并打算將他們趕走。這些文章她特意讀過。
“他還給我寄了一些他寫的故事,”皮埃羅繼續說,“因為他想要成為——”
話沒說完,雨果和他那兩個嘍啰——杰拉德和馬克就拎著木棍從樹叢中走了出來。
“喲!瞧瞧這是誰啊?”雨果邊說笑著邊用手背擦去那一長串惡心的鼻涕,“這不就是那夫唱婦隨的小兩口——費舍爾夫婦嗎?”
“滾開!雨果。”喬瑟特邊說,邊試著從側面繞開他,但他跳到她跟前,搖搖頭,并將手里的木棒在胸前擺成X形。
“這是我的地盤,”他說,“任何人闖入我的地盤都要罰款。”
喬瑟特長嘆了一口氣,她沒想到這群男孩居然這么煩人。她雙手抱臂,直勾勾地盯著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皮埃羅卻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要是這群人從來沒出現過,那該多好啊!
“好吧,”她說,“罰多少?”
“五法郎。”雨果說。
“那就先欠著。”
“那我就得收利息。每拖延一天,多交一法郎。”
“好吧,”喬瑟特說,“等累積到一百萬時再告訴我吧,到時我讓銀行直接給你轉賬。”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嗎?”雨果翻了翻白眼,說道。
“肯定比你聰明。”
“說得跟真的似的。”
“她就是比你聰明。”皮埃羅說,他覺得自己最好說點兒什么,否則就會像個懦夫一樣。
雨果似笑非笑地回頭看了看他。“喲!站出來給自己女朋友撐腰啦,費舍爾?”他問。“你可真愛她啊!是吧?”說完,他在空氣中模仿起親吻的聲音,然后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在身體兩側來回撫摩。
“你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多荒唐嗎?”喬瑟特問。皮埃羅忍不住笑了起來,盡管他知道激怒雨果并非上策。他們的冒犯讓雨果面色難堪。
“別給我耍小聰明。”雨果伸出手,用木棍的一梢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道,“你難道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哈!”喬瑟特提高音調,“你覺得這是你的地盤?你不會真的以為一個骯臟的猶太人能掌管些什么吧?”
雨果的神情有些失落,他既困惑又失望地皺著眉頭。“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問,“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罷了。”
“你不是在開玩笑,雨果。”她一邊朝他揮揮手,一邊說,“你根本沒法控制自己,對吧?因為這是你的本性。當一只豬咕噥叫時,我又怎么會感到意外呢?”
皮埃羅眉頭緊鎖。所以,雨果也是猶太人?喬瑟特說的話本會讓他發笑,但他想起原來班上的那些男孩,也曾對安歇爾說過那些令他無比沮喪的話。
“你知道雨果為什么留這么長的頭發嗎,皮埃羅?”喬瑟特轉過頭看他問道,“那是因為他頭上長了一對犄角。如果把頭發剪了,我們就會看到。”
“夠了!”雨果說。他的語氣沒有之前那么肆無忌憚。
“我打賭你要是脫下他的褲子,就會看見他長著尾巴。”
“夠了!”雨果提高嗓門兒再一次說。
“皮埃羅,你和他睡在同一間屋子。他換衣服上床睡覺時,你有沒有看見他的尾巴?”
“是一條長滿鱗片的長尾巴。”皮埃羅說。喬瑟特控制了這場對話,他也因此鼓足勇氣。“就像龍的尾巴一樣。”
“我想你根本不應該和他住在一起,”她說,“你最好別和這種人混在一起。人們都是這么說的。孤兒院里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應該住在單獨的房間,或者被送走。”
“閉嘴!”雨果朝著她怒吼。她往后跳了幾步,此時皮埃羅站在兩人中間。這個年長的男孩猛地一揮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皮埃羅的鼻子上。“嘭哧”一聲巨響,他倒在地上,鮮血流下他的上唇。“啊!”皮埃羅大叫了一聲,喬瑟特也跟著尖叫了起來。雨果嚇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就帶著杰拉德和馬克逃進樹林里。
皮埃羅覺得自己臉上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并不令人厭惡,而像一個呼之欲出的大噴嚏。他頭部抽痛、口干舌燥。他抬頭看了看喬瑟特,她嚇得用手捂住了臉。
“我沒事,”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但他卻感到兩腿發軟,“只是擦傷而已。”
“不!”喬瑟特說,“我們得馬上找到杜蘭德姐妹。”
“我沒事,”皮埃羅重復道,他伸手擦了擦臉,想證明沒什么大不了。但當他再次把手放下,他的手指沾著血。他睜大眼瞪著它們,回想起媽媽在她的生日宴上將手帕拿開的場景,那塊手帕上同樣沾著血漬。“看來有些不妙。”他說。他感覺眼前的樹林開始左右搖晃。他的雙腿更加虛弱無力。終于他冒著冷汗暈倒在地。
當皮埃羅醒來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杜蘭德姐妹辦公室的沙發上。西蒙妮正站在水槽旁換洗毛巾。她把毛巾擰干,又將一幅掛在墻上的照片擺正,然后朝皮埃羅走去,將毛巾敷在他的鼻梁上。
“你可醒了。”她說。
“發生了什么?”皮埃羅邊問,邊用手肘撐起身子。他的頭還是很疼,依然口干舌燥,鼻子也有種灼燒的不適感。
“還好沒骨折。”西蒙妮坐在他身旁說,“一開始我以為骨折了,還好并沒有。不過,這幾天可能會比較疼。在消腫之前,你還會頂著一只青腫的眼睛。如果你受不了自己這副模樣兒,這段時間最好別照鏡子。”
皮埃羅干咽了一口,請求西蒙妮給他一杯水。他來孤兒院已經一個月了,西蒙妮從沒像今天這樣對他說這么多話。往常她幾乎一言不發。
“我會找雨果談談的,”她說,“我會讓他道歉。我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不是雨果干的。”皮埃羅的語氣不足以讓人相信。盡管他吃了苦頭,但他不想讓其他人也惹上麻煩。
“是他,”西蒙妮回答說,“其實喬瑟特已經告訴我。雖然我也早該猜到了。”
“為什么他不喜歡我?”他抬頭看著她,靜靜地問道。
“這不是你的錯,”她回答,“是我們的錯,是阿黛勒和我的錯。我們在他身上犯了錯,犯了很多錯誤。”
“但你們一直照顧著他,”皮埃羅說,“你們照顧著我們所有人,況且我們都不是你們的家人。他應該感謝你才對。”
西蒙妮用手指輕敲著椅子把手,正思量著是否應該揭露這個秘密。“其實……他是我們的家人。”她說,“他是我們的侄子。”
皮埃羅詫異地睜大了雙眼。“噢!”他說道,“我并不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他和我們一樣,是個孤兒。”
“他父親五年前去世了,”她說,“他的母親……”她搖搖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其實,我父母對她不好。他們待人有一些愚蠢又迂腐的成見。最后她被他們趕走了。但雨果的爸爸畢竟是我們的弟弟——雅克。”
皮埃羅瞥了一眼那張照片,兩個小女孩牽著一個年幼的男孩,又掃了一眼那位身著法**裝的細胡子男人的肖像。
“他出了什么事?”他問。
“他在監獄里死了。雨果出生前幾個月他就被關在那里。他還沒來得及見他一面。”
“監獄”,皮埃羅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這個詞。他認識的人里,沒有誰是被關在監獄里的。他只記得曾在《鐵面人》里讀到過國王路易十三的弟弟菲利普受到誣陷而被監禁在巴士底獄的故事。這樣的命運,光是想想,就讓皮埃羅心驚膽戰。
“他為什么被關在監獄里?”他問。
“就像你父親一樣,我們的弟弟也參加了大戰。”西蒙妮告訴他,“盡管在戰爭結束后一些人可以回歸到平靜的生活里,但我想許多人——應該是大多數人——無法承受他們的回憶——那些他們見過的、做過的事情。當然,有些醫生一直在努力讓世人理解二十年前那場戰爭帶來的創傷。你只需要想想法國的朱勒·別克森博士或者英國的阿爾菲·薩莫菲爾德博士的工作就知道了:他們花費畢生精力向公眾普及上一代人的遭遇,并倡導世人盡責幫助他們走出陰影。”
“我父親就是這樣。”皮埃羅說,“媽媽總說:雖然他沒有在大戰中死去,但就是這場戰爭奪走了他的生命。”
“沒錯,”西蒙妮點點頭說,“我明白她的意思。雅克也如此。他曾經是一個多么出色的男孩,朝氣蓬勃又幽默風趣。他簡直是善良的化身。但戰爭結束后,重返家庭的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做了一些糟糕的事。但他的確犧牲了自我來保家衛國。”她起身走向那座玻璃櫥窗,打開櫥窗的碰鎖后,把皮埃羅那天盯了許久的勛章取了出來。“你想不想看看這個?”她一邊問,一邊把勛章遞給他。
男孩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它,用手指來回撫摩印在表面的人像。
“他的英勇,為他贏得了這枚勛章。”她說著又收回勛章,將它放回櫥窗里,“這是他留給我們的一切。這十年來,他因為大大小小的罪責數次進出監獄,阿黛勒和我經常去監獄探望他。但我們不愿看到他生活在那么糟糕的環境中,更不愿看到他被他獻身保衛的國家如此**。這是一場悲劇——不僅僅是對我們家,而且對許多家庭來說都如此。對皮埃羅你們家,也是這樣,對嗎?”
皮埃羅點點頭,但一言不發。
“從雅克死在監獄后,我們就一直照顧雨果。幾年前,我們向他坦白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對待他的母親的,還有我們的祖國是如何對待他的父親。也許他當時太小了,我們應該等他更成熟些再說。他內心充滿怒火,不幸的是他把這種憤恨發泄到了你們身上。皮埃羅,你對他千萬別太苛刻。也許他如此針對你,只是因為你和他共同點最多。”
皮埃羅思索一會兒,試著讓自己同情雨果的處境,但這并非易事。畢竟,正如西蒙妮所說,他們的父親遭遇了相似的經歷,但他并沒有發泄到別人身上,也沒有讓無關者的生活變得痛苦。
“至少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終于開口,“我是說,那場戰爭。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對吧?”
“但愿如此。”西蒙妮回答。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阿黛勒揮舞著手里的信走了進來。
“你們在這兒啊!”她看了眼西蒙妮,又看了看皮埃羅說,“我一直在找你們倆。你這是怎么啦?”她俯下身來,端詳著皮埃羅臉上的瘀青問道。
“我和別人打了一架。”他說。
“那你贏了嗎?”
“沒有。”
“啊!”她答道,“真倒霉。但我想這個好消息準能讓你高興。你馬上要離開這里了。”
皮埃羅吃驚地看著阿黛勒,又轉過頭看了看西蒙妮。“有人想要收養我嗎?”他問。
“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阿黛勒想著說,“是你的家庭。是你自己的家庭。”
“阿黛勒,發生了什么?”西蒙妮從她妹妹的手中接過那封信,仔細打量著信封問,“奧地利?”她看著信封上的郵票,驚訝地說。
“是你的姑媽碧翠絲寄來的。”阿黛勒看著皮埃羅說。
“但我從沒見過她。”
“嗯,但她可是非常了解你。你可以讀讀這封信。她最近才知道你母親的事。她想把你接過去和她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