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聰.2
作者:傅雷
發布時間:2023-06-12 17:48:27
字數:17088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做等待什么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蘭[傅聰于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寫給父母的信函,該信主要報告了一月八日、九日和十三日在波蘭古城克拉科夫開的三次音樂會的情況。——編者注
]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于欣賞藝術,更莫過于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夸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贊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沖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只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只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后你可以孤軍奮斗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后,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斯曼齊安卡說的蕭邦協奏曲的話,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說Richter〔李赫特〕彈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的話。一切真實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賞識。
音樂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蕩……鐘聲復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旦”的黎明時期,但愿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斗的表現才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復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于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于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鐘,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托,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
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別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yourbest〔盡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跡。想不到你有這么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么快,花開得這么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么光明,這么純凈,這么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么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種直覺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里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跡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波蘭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臺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于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歧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這句話把我們心里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夢吧?誰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時只彈PathétiqueSonata〔《“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后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回,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后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松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
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惟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于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布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別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傲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傲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
現在再談談實際問題:據我們猜測,你這一回還是吃虧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樂〕;根據你技巧的根底,根據馬先生到波蘭后的家信,大概你在這方面還不能達到極有把握的程度。當然難怪你,過去你受的什么訓練呢?七個月能有這成績已是奇跡,如何再能苛求?
……
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實perfection〔完美〕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ction〔完美〕。要就是存在于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
……
比賽既然過去了,我們希望你每個月能有兩封信來。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國外音樂界的情形;(2)你自己對某些樂曲的感想和心得。千萬抽出些工夫來!以后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日以繼夜的撲在琴上。修養需要多方面的進行,技巧也得長期訓練,切勿操之過急。靜下來多想想也好,而寫信就是強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極好的訓練。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扎特的書里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扎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么時候學莫扎特?蕭邦在寫作的taste〔品味,鑒賞力〕方面,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扎特的風格。剛彈完蕭邦,接著研究莫扎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杰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后,接著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
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扎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圣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么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扎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扎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玷染。
將來你預備彈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面,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于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盡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地在那里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借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盡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提筆。
……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
至于學習問題,我并非根本不贊成你去蘇聯;只是覺得你在波蘭還可以多待二三年,從波蘭轉蘇聯,極方便;再要從蘇聯轉波蘭,就不容易了!這是你應當考慮的。但若你認為在波蘭學習環境不好,或者杰老師對你不相宜,那末我沒有話說,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但決定以前,必須極鄭重、極冷靜,從多方面、從遠處大處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還說:“希望比賽快快過去,好專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師教出來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難道這幾個月內你這方面的意見完全改變了嗎?
倘說技巧問題,我敢擔保,以你的根基而論,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的成就,無論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師哪一個學派學習,都不可能超出這次比賽的成績!你的才具,你的苦功,這一次都已發揮到最高度,老師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領和耐性!你可曾研究過program〔節目單〕上人家的學歷嗎?我是都仔細看過了的,我敢說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除了非洲來的以外,沒有一個人的學歷像你這樣可憐的——換句話說,跟到名師只有六七個月的競選人,你是獨一無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號)信上就說拿你的根基來說,你的第三名實際是遠超過了第三名。說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參加第五屆國際蕭邦鋼琴比賽的波蘭選手。——編者注
],Askenasi〔阿什肯納奇〕[參賽的蘇聯選手。——編者注
],Ringeissen〔林格森〕[賽的法國選手。——編者注
],這幾位,假如過去學琴的情形和你一樣,只有十到十二歲半的時候,跟到一個Paci〔百器〕,十七到十八歲跟到一個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賽前七個月跟到一個杰維茨基,你敢說他們能獲得第三名和Mazurka〔《瑪祖卡》〕獎嗎?
我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鼓勵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過去六七個月,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師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為換一個school〔學派〕,你六七個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個人太容易滿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許多不現實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這一點,我想也只有我一個人會替你指出來。假如我把你意思誤會了(因為你的長信失落了,也許其中有許多理由,關于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話當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爸爸一千句、一萬句,無非是為你好,為你個人好,也就是為我們的音樂界好,也就是為我們的祖國、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類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喬治之間的距離,在一個動蕩的時代是免不了的。但我還不甘落后,還想事事、處處,追上你們、了解你們,從你們那兒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氣,同時也想竭力把我們的經驗和冷靜的理智,獻給你們,做你們一支忠實的手杖!萬一有一天,你們覺得我這根手杖是個累贅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我會銷聲匿跡,決不來絆你們的腳!你有一點也許還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問題,很少不是找幾個內行的、有經驗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來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終能保持這樣互相幫助的關系。
杰維茨基教授四月五日來信說:“聰很少和我談到將來的學習計劃。我只知道他與蘇聯青年來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們的學派。但若聰愿意,我仍是很高興再指導他相當時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還得在情緒(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這都是我近二三年來和你常說的);我預備教他一些lessromantic〔較不浪漫〕的東西,即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初期的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賽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來由馬先生幫著勸你,復賽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過去說杰老師很cold〔冷漠〕,據他給我的信,字里行間都流露出熱情,對你的熱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頭獎勵青年。你覺得怎么樣?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兩支。其余有Askenasi〔阿什肯納奇〕的,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的,田中清子的,LidiaGrychtolowna〔麗迪亞?格雷赫托芙娜〕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賞Ringeissen〔林格森〕。Askenasi〔阿什肯納奇〕的Valse〔華爾茲〕我特別覺得呆板。杰老師信中也提到蘇聯group〔那一群〕整個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樂表達很少個性。不知你感覺如何?波蘭同學及年長的音樂家們的觀感如何?
……
說起Berceuse〔《搖籃曲》〕,大家都覺得你變了很多,認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瑪祖卡》〕,大家又認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現在的style〔風格〕都如此?所謂自然、簡單、樸實,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賽時彈的)為例?我特別覺得開頭的theme〔主題〕非常單調,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鑒賞力〕已經過時了呢?
你去年盛稱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國際書店買了他彈的Schumann〔舒曼〕:The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買了他彈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Musicaux〔《瞬間音樂》〕,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難以形容,一點兒Vienna〔維也納〕風的輕靈、清秀、柔媚都沒有。舒曼的我還不敢確定,他彈的舒伯特,則我斷定不是舒伯特。可見一個大家要樣樣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決定明年五月參加舒曼比賽,會不會妨礙你的正規學習呢?是否同時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地耽下去,我實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態〕,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來維持它的平衡。我們學古典作品,當然不僅僅是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為了整個人格的修養,尤其是為了感情太豐富的人的修養!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師談談,同時自己也細細思忖一番,是否準備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時并進?這些地方你必須緊緊抓住自己。我很怕你從此過的多半是選手生涯。選手生涯往往會限制人才的發展,影響一生的基礎!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你二十九日信上說Michelangeli〔彌蓋朗琪利〕[彌蓋朗琪利(1920—),意大利鋼琴家。——《傅雷家書》原注
]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點上使我很向往。這是我對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著狂熱的感情,無窮的變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磐石〕,像統率三軍的主帥一樣。這用不著老師講,只消自己注意,特別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養,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現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證你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風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來信批評別人彈的蕭邦,常說他們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頭:歐洲自從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在文學藝術各方面到了**以后,先來一個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反動(光指文學與造型藝術言),接著在二十世紀前后更來了一個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這個思潮有兩個表現: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樂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史特勞士〕[理查·史特勞士(1864—1949),德國作曲家和指揮。——《傅雷家書》原注
],在繪畫上是瑪蒂斯[瑪蒂斯(1869—1954),法國野獸主義繪畫運動領袖,油畫家、雕刻家和版畫家。——《傅雷家書》原注
];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許多作曲家都如此。繪畫上的Picasso〔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藝術家。——《傅雷家書》原注
]亦可歸入此類。近代與現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紀的思潮,另走極端,從過多的感情走到過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蕭邦是個半古典半浪漫蒂克的人,所以現代青年都彈不好。反之,我們中國人既沒有上一世紀像歐洲那樣的浪漫蒂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頗有olympic〔奧林匹克〕(希臘藝術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時又有不太過分的浪漫蒂克精神,如漢魏的詩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蒂克〕的一個,但比起西洋人,還是極含蓄而講究taste〔品味,鑒賞力〕的),所以我們的先人具備表達蕭邦相當優越的條件。
我這個分析,你認為如何?
反過來講,我們和歐洲真正的古典,有時倒反隔離得遠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講雍容華貴,講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們也極懂得discreet〔含蓄〕,也極講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傳統不親切,或許不能抓握這些,照理你是不難體會得深刻的。有一點也許你沒有十分注意,就是歐洲的古典還多少帶些宮廷氣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種宮廷氣味。
對近代作品,我們很難和歐洲人一樣的浸入機械文明,也許不容易欣賞那種鋼鐵般的純粹機械的美,那種“寒光閃閃”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純理智、純mind〔智性〕的東西。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
……
有一點,你得時時刻刻記住:你對音樂的理解,十分之九是憑你的審美直覺;雖則靠了你的天賦與民族傳統,這直覺大半是準確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東西,除了直覺以外,仍需要理論方面的、邏輯方面的、史的發展方面的知識來充實;即使是你的直覺,也還要那些學識來加以證實,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論覺得格格不入的說法,也得采取保留態度,細細想一想,多辨別幾時,再作斷語。這不但對音樂為然,治一切學問都要有這個態度。所謂冷靜、客觀、謙虛,就是指這種實際的態度。
來信說學習主要靠mind〔頭腦〕,ear〔聽力〕,及敏感,老師的幫助是有限的。這是因為你的理解力強的緣故,一般彈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師的。這一點,你在波蘭同學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個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個危機,就是容易自以為是的鉆牛角尖。所以才氣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實實〕的學識來充實,用冷靜與客觀的批評精神,持續不斷的檢查自己。惟有真正能做到這一步,而且終身的做下去,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一扯到藝術,一扯到做學問,我的話就沒有完,只怕我寫得太多,你一下子來不及咂摸。
來信提到Chopin〔蕭邦〕的Berceuse〔《搖籃曲》〕的表達,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寫這一類的材料,最歡迎。
還要說兩句有關學習的話,就是我老跟恩德說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過急。越是心平氣和,越有成績。時時刻刻要承認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工夫,那就不會期待太切,稍不進步就慌亂了。”對你,第一要緊是安排時間,多多騰出無謂的“消費時間”,我相信假如你在波蘭能像在家一樣,百事不打擾,每天都有七八小時在琴上,你的進步一定更快!
我譯的莫扎特的論文,有些地方措辭不大妥當,望切勿“以辭害意”。尤其是說到“肉感”,實際應該這樣了解:“使感官覺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昨天去買了十種理論書及學習文件,內八種都是小冊子,分作兩包,平信掛號寄出,約月底可到。
“毛選”中的《實踐論》及《矛盾論》,可多看看,這是一切理論的根底。此次寄你的書中,一部分是純理論,可以幫助你對馬列主義及辯證法有深切了解。為了加強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幫助你頭腦冷靜,徹底搞通馬列及辯證法是一條極好的路。我本來富于科學精神,看這一類書覺得很容易體會,也很有興趣,因為事實上我做人的作風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須從這方面多下工夫。否則你將來回國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趕不上的。
住屋及鋼琴兩事現已圓滿解決,理應定下心來工作。倘使仍覺得心緒不寧,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工夫仔細檢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對癥下藥,廓清思想。老是蒙著自己,不正視現實,不正視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帶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給你精神上更大的害處。該拿出勇氣來,徹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緒平定以后,接著就該周密考慮你的學習計劃:把正規的學習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結合起來。事先多問問老師意見,不要匆促決定。決定后勿輕易更動。同時望隨時來信告知這方面的情況。前信(51號)要你談談技巧與指法手法,與你今后的學習很有幫助:我們不是常常對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來個“小結”嗎?你給我們談技巧,就等于你自己做小結。千萬別懶洋洋的拖延!我等著。同時不要一次寫完,一次寫必有遺漏,一定要分幾次寫才寫得完全;寫得完全是表示你考慮得完全,回憶得清楚,思考也細致深入。你務必聽我的話,照此辦法做。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極重要的一個原則。
……
……你始終太容易信任人。我素來不輕信人言,等到我告訴你什么話,必有相當根據,而你還是不大重視,輕描淡寫。這樣的不知警惕,對你將來是危險的!一個人妨礙別人,不一定是因為本性壞,往往是因為頭腦不清,不知利害輕重。所以你在這些方面沒有認清一個人的時候,切忌隨口吐露心腹。一則太不考慮和你說話的對象,二則太不考慮事情所牽涉的另外一個人。(還不止一個呢!)來信提到這種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國后,我為另一件事寫信給你,要你檢討,你以心緒惡劣推掉了。其實這種作風,這種逃避現實的心理是懦夫的行為,決不是新中國的青年所應有的。你要革除小布爾喬亞根性,就要從這等地方開始革除!
別怕我責備!(這也是小布爾喬亞的懦怯)。也別怕引起我心煩,爸爸不為兒子煩心,為誰煩心?爸爸不幫助孩子,誰幫助孩子?兒子苦悶不向爸爸求救,向誰求救?你這種顧慮也是一種短視的溫情主義,要不得!怯懦也罷,溫情主義也罷,總之是反科學,反馬列主義。為什么一個人不能反科學、反馬列主義?因為要生活得好,對社會盡貢獻,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從日常生活、感情問題,一直到學習、工作、國家大事,一貫的用科學方法、馬列主義的方法,去分析,去處理。批評與自我批評所以能成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養冷靜的科學頭腦,對己、對人、對事,都一視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檢討。而批評與自我批評最需要的是勇氣,只要存著一絲一毫怯懦的心理,批評與自我批評便永遠不能做得徹底。我并非說有了自我批評(即挖自己的根),一個人就可以沒有煩惱。不是的,煩惱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遠消滅不了的一樣。但是不能因為眼前的矛盾消滅了將來照樣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滅。挖了根,至少可以消滅眼前的煩惱。將來新煩惱來的時候,再去消滅新煩惱。挖一次根,至少可以減輕煩惱的嚴重性,減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識的、感情的渣滓積在心里,久而久之,成為一個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頭腦不冷靜,胸襟不開朗,創造更多的新煩惱的因素。這一點不但與馬列主義的理論相合,便是與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療的研究結果也相合。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今年暑天,因為身體不好而停工,順便看了不少理論書;這一回替你買理論書,我也買了許多,這幾天已陸續看了三本小冊子:關于辯證唯物主義的一些基本知識,批評與自我批評是蘇維埃社會發展的動力,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律。感想很多,預備跟你隨便談談。
第一個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論與實踐絕對不可分離,學習必須與現實生活結合;馬列主義不是抽象的哲學,而是極現實極具體的哲學;它不但是社會革命的指導理論,同時亦是人生哲學的基礎。解放六年來的社會,固然有極大的進步,但還存在著不少缺點,特別在各級干部的辦事方面。我常常有這么個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學習,完全是為學習而學習,不是為了生活而學習,不是為了應付實際斗爭而學習。所以談起理論來頭頭是道,什么唯物主義,什么辯證法,什么批評與自我批評等等,都能長篇大論發揮一大套;一遇到實際事情,一坐到辦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廠里,農村里,就把一切理論忘得干干凈凈。學校里亦然如此;據在大學里念書的人告訴我,他們的政治討論非常熱烈,有些同學提問題提得極好,也能做出很精辟的結論;但他們對付同學,對付師長,對付學校的領導,仍是顧慮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這種學習態度,我覺得根本就是反馬列主義的;為什么把最實際的科學——唯物辯證法,當做標榜的門面話和口頭禪呢?為什么不能把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貫徹到自己的行為中、作風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個感想以及以下的許多感想,都是想把馬列主義的理論結合到個人修養上來。首先是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應該使我們有極大的、百折不回的積極性與樂天精神。比如說:“存在決定意識,但并不是說意識便成為可有可無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識,對客觀事物的發展會起很大的作用。”換句話說,就是“主觀能動作用”。這便是鼓勵我們對樣樣事情有信心的話,也就是中國人的“人定勝天”的意思。既然客觀的自然規律,社會的發展規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識的影響,為什么我們要灰心,要氣餒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為”嗎?一個人發覺自己有缺點,分析之下,可以歸納到遺傳的根性,過去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壞影響,潛伏在心底里的資產階級意識、階級本能等等;但我們因此就可以聽任自己這樣下去嗎?若果如此,這個人不是機械唯物論者,便是個自甘墮落的沒出息的東西。
第三個感想也是屬于加強人的積極性的。一切事物的發展,包括自然現象在內,都是由于內在的矛盾,由于舊的腐朽的東西與新的健全的東西做斗爭。這個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擺脫許多不必要的煩惱,特別是留戀過去的煩惱,與追悔以往的錯誤的煩惱。陶淵明就說過:“覺今是而昨非”,還有一句老話,叫做:“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現在種種譬如今日生。”對于個人的私事與感情的波動來說,都是相近似的教訓。既然一切都在變,不變就是停頓,停頓就是死亡,那么為什么老是戀念過去,自傷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陰也毒害了呢?認識到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就該體會到人生亦是不斷變化的,就該懂得生活應該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這樣,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嗎?思想不是明朗了嗎?態度不是積極了嗎?
第四個感想是單純的樂觀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險的。古人說:“鑒往而知來”,便是教我們檢查過去,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則為什么大家要做小結,做總結,左一個檢查,右一個檢查呢?假如不需要檢討過去,就能從今以后不重犯過去的錯誤,那么“我們的理性認識,通過實踐加以檢驗與發展”這樣的原則,還有什么意思?把理論到實踐中去對證,去檢視,再把實踐提到理性認識上來與理論復核,這不就是需要分析過去嗎?我前二信中提到一個人對以往的錯誤要做冷靜的、客觀的解剖,歸納出幾個原則來,也就是這個道理。
第五個感想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這個原理,你這幾年在音樂學習上已經體會到了。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三年間,你自己摸索的時代,對音樂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認識,直到后來,經過杰老師的指導,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認識的階段。而你在去羅馬尼亞以前的彷徨與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經感覺到僅僅靠感性認識去理解樂曲,是不夠全面的,也不夠深刻的;不過那時你不得其門而入,不知道怎樣才能達到理性認識,所以你苦悶。你不妨回想一下,我這個分析與事實符合不符合?所謂理性認識是“通過人的頭腦,運用分析、綜合、對比等等的方法,把觀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覺到的)現象加以研究,拋開事物的虛假現象,及其他種種非本質現象,抽出事物的本質,找出事物的來龍去脈,即事物發展的規律”。這幾句,倘若能到處運用,不但對學術研究有極大的幫助,而且對做人處世,也是一生受用不盡。因為這就是科學方法。而我一向主張不但做學問,弄藝術要有科學方法,做人更其需要有科學方法。因為這緣故,我更主張把科學的辯證唯物論應用到實際生活上來。毛主席在《實踐論》中說:“我們的實踐證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你是弄音樂的人,當然更能深切地體會這話。
第六個感想,是辯證唯物論中有許多原則,你特別容易和實際結合起來體會;因為這幾年你在音樂方面很用腦子,而在任何學科方面多用頭腦思索的人,都特別容易把辯證唯物論的原則與實際聯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聯系與相互限制”,“原因和結果有時也會相互轉化,相互發生作用”,不論拿來觀察你的人事關系,還是考察你的業務學習,分析你的感情問題還是檢討你的起居生活,隨時隨地都會得到鮮明生動的實證。我尤其想到“從量變到質變”一點,與你的音樂技術與領悟的關系非常適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夠,不能表達你心中所感到的音樂;但你一朝獲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樂理解一定又會跟著起變化,從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術。說得淺近些,比如你練肖邦的練習曲或詼謔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夠。但等到你速度夠了,你的音樂表現也決不是像你現在所追求的那一種了。假如我這個猜測不錯,那就說明了量變可以促成質變的道理。
以上所說,在某些人看來,也許是把馬克思主義庸俗化了;我卻認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結合到現實生活中去。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當學生的時候,倘若不把馬克思主義“身體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實地運用,那么一朝到社會上去,遇到無論怎么微小的事,也運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馬克思主義。所謂辯證法,所謂準確的世界觀,必須到處用得爛熟,成為思想的習慣,才可以說是真正受到馬克思主義的鍛煉。否則我是我,主義是主義,方法是方法,始終合不到一處,學習一輩子也沒用。從這個角度上看,馬列主義絕對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動、活潑、有趣的,并且能時時刻刻幫助我們解決或大或小的問題的,——從身邊瑣事到做學問,從日常生活到分析國家大事,沒有一處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前二信已說得很多,不再多談。只要你記住兩點:必須有不怕看自己丑臉的勇氣,同時又要有冷靜的科學家頭腦,與實驗室工作的態度。惟有用這兩種心情,才不至于被虛偽的自尊心所蒙蔽而變成懦怯,也不至于為了以往的錯誤而過分灰心,消滅了痛改前非的勇氣,更不至于茫然于過去錯誤的原因而將來重蹈覆轍。子路“聞過則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評與接受批評的最好的格言。
從有關五年計劃的各種文件上,我特別替你指出下面幾個全國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標:——
增加生產,厲行節約,反對分散使用資金,堅決貫徹重點建設的方針。
你在國外求學,“厲行節約”四字也應該竭力做到。我們的家用,從上月起開始每周做決算,拿來與預算核對,看看有否超過?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內就得設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為你音樂會收入多,花錢更容易不假思索,滿不在乎。至于后面兩條,我建議為了你,改成這樣的口號:反對分散使用精力,堅決貫徹重點學習的方針。今夏你來信說,暫時不學理論課程,專攻鋼琴,以免分散精力,這是很對的。但我更希望你把這個原則再推進一步,再擴大,在生活細節方面都應用到。而在樂曲方面,尤其要時時注意。首先要集中幾個作家。作家的選擇事先可鄭重考慮;決定以后切勿隨便更改,切勿看見新的東西而手癢心癢——至多只宜做輔助性質的附帶研究,而不能喧賓奪主。其次是練習的時候要安排恰當,務以最小限度的精力與時間,獲得最大限度的成績為原則。和避免分散精力連帶的就是重點學習。選擇作家就是重點學習的第一個步驟;第二個步驟是在選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幾個最有特色的樂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選出幾個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鍵盤樂曲的各個不同的面目的。這樣,你以后對于每一類的曲子,可以舉一反三,自動地找出路子來了。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樣的明白。我所以不憚繁瑣的和你一再提及,因為我覺得你許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學習計劃,你從來沒和我細談,雖然我有好幾封信問你。從現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決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為主要的學習,哪些作為次要與輔助性質的?理由何在?這種種,無論如何希望你來信詳細討論。我屢次告訴你:多寫信多討論問題,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機會,許多感性認識可以變做理性認識。這樣重要的訓練,你是不能漠視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個月平均寫三封長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過百分之二百嗎?問題還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穩定,就懶得動筆。所以我這幾封信,接連的和你談思想問題,急于要使你感情平下來。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寫信,多寫有內容有思想實質的信;為了你對爸爸的愛,難道辦不到嗎?我也再三告訴過你,你一邊寫信整理思想,一邊就會發現自己有很多新觀念;無論對人生,對音樂,對鋼琴技巧,一定隨時有新的啟發,可以幫助你今后的學習。這樣一舉數得的事,怎么沒勇氣干呢?尤其你這人是缺少計劃性的,多寫信等于多檢查自己,可以糾正你的缺點。當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點學習”,“多寫信,多發表感想,多報告計劃”,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緊時間。你該記得我的生活習慣吧?早上一起來,洗臉,吃點心,穿衣服,沒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趕著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時間,盡量不接見客人,不出門;萬一有了雜務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時間補足錯失的工作。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緊時間呢?怎么能不浪費光陰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靜,和克拉科夫音樂院宿舍相比,有天壤之別;你更不能辜負這個清靜的環境。每天的工作與休息時間都要安排妥當,避免一切突擊性的工作。你在國外,究竟不比國內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務。臨時性質的演奏也不會太多,而且宜盡量推辭。正式的音樂會,應該在一個月以前決定,自己早些安排練節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內日夜不停地“趕任務”,趕出來的東西總是不夠穩,不夠成熟的;并且還要妨礙正規學習;事后又要筋疲力盡,仿佛人要癱下來似的。
……
黃秘書見到沒有?東西收到了嗎?埃娃媽媽想也回來了吧?
這封信從昨夜寫到今天,一共花了三小時零十分;暫時打住,祝你身心康健,快快樂樂地過新年!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
……
瑪祖卡,我聽了四遍以后才開始琢磨到一些,但還不是每支都能體會。我至此為止是能欣賞了Op.59,No.1〔作品59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Op.41,No.2〔作品41之二〕;Op.33,No,1〔作品33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的開頭像是幾句極凄怨的哀嘆。Op.41,No.2〔作品41之二〕中間一段,幾次感**上不上,幾次悲痛冒上來又壓下去,到最后才大慟之下,痛哭出聲。第一支最長的Op.56,No.3〔作品56之三〕,因為前后變化多,還來不及抓握。阿敏卻極喜歡,恩德也是的。她說這種曲子如何能學?我認為不懂什么叫做“tonecolour”〔音色〕的人,一輩子也休想懂得一絲半毫,無怪幾個小朋友聽了無動于衷。Coloursense〔音色領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兒來的這點悟性!斯拉夫民族的靈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備的。斯克里亞賓的Prélude〔前奏曲〕既彈得好,瑪祖卡當然不會不好。恩德說,這是因為中國民族性的博大,無所不包,所以什么別的民族的東西都能體會得深刻。Notre—TempsNo.2〔我們的時代第二號〕好似太拖拖拉拉,節奏感不夠。我們又找出羅賓斯丹的片子來聽了,覺得他大部分都是節奏強,你大部分是詩意濃,他的音色變化不及你的多。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深夜
對你的音樂成績,真能欣賞和體會的[指周圍的青年人中。——《傅雷家書》編者注
],只有恩德一人。她究竟聰明,這兩年也很會用頭腦思索。她前天拿了譜,又來聽了一遍《瑪祖卡》,感觸更深,覺得你主要都在節奏上見功夫,表現你的詩情;說你在一句中間,前后的音符中間,有種微妙的吞吐,好像“欲開還閉”(是她說的)的一種競爭。學是絕對學不來,也學不得的,只能從總的方面領會神韻,抓住幾個關鍵,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這樣的伸縮一下,至于如何伸縮,那是必須以各人的個性而定的。——你覺得她說得不錯嗎?她又說你在線條走動的時候,固然走得很舒暢,但難得的是在應該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夠收得住,在應該回旋的開頭控制得非常好。恩德還說,你的演奏充滿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時有每個人所感覺到的感情。這兩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Ungar〔伊姆雷?溫加爾〕說的“處處叫人覺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邏輯的”。可見能感受的藝術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遠,問題是在于實踐。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隨便談到李先生教琴的種種,有一句話,我聽了認為可以給你作參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鍵盤傾側,說這個姿勢自然而然會使人手臂緊張,力量加重,假如音樂不需要加強,你身子往前一傾,就會產生過分的效果。因為來信常常提起不能絕對放松,所以順便告訴你這一點。還有李先生上回聽了你的《瑪祖卡》,馬上說:“我想阿聰身子是不搖動了,否則決不能控制得這樣穩。”
無論你對灌片的成績怎么看法,我絕對不會錯認為你灌音的時候不鄭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工夫灌這幾支曲子,其認真可想而知。聽說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Long〔瑪格麗特?朗〕,有一次,一個曲子直灌了八十次。還有Toscanin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滿意他的片子。有一回聽到一套片子,說還好,一看原來就是他指揮的。
……
我勸你千萬不要為了技巧而煩惱,主要是常常靜下心來,細細思考,發掘自己的毛病,尋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對癥下藥,或者向別的師友討教。煩惱只有打擾你的學習,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來。**員常常強調:“克服困難”,要克服困難,先得鎮定!只有多用頭腦才能解決問題。同時也切勿操之過急,假如經常能有些少許進步,就不要灰心,不管進步得多么少。而主要還在于內心的修養,性情的修養:我始終認為手的緊張和整個身心有關系,不能機械地把“手”孤立起來。練琴的時間必須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個的人疲倦之極,只會有壞結果。要練琴時間正常,必須日常生活科學化,計劃化,紀律化!
……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
……我明白你說的“十二小時絕對必要”的話,但這句話背后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兩月中不是常常煩惱,每天保持——不多說——六七小時的經常練琴,我斷定你現在就沒有一天練十二小時的“必要”。你說是不是?從這個經驗中應得出一個教訓: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動,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練八小時的,在心緒不好時減成六七小時,那是可以原諒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礙整個學習進展。超過這個尺寸,到后來勢必要加緊突擊,影響身心健康。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孩子,千萬記住:下不為例!何況正規工作是驅除煩惱最有效的靈藥!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悶都會暫時忘掉。
……
我九日航掛寄出的關于蕭邦的文章二十頁,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詩意,與你信中的話不謀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蘭作家的話(見第一篇《少年時代》3—4頁),還特別說明那“詩意”的特點。又文中提及的兩支Valse〔《圓舞曲》〕,你不妨練熟了,當做encorepiece〔加奏樂曲〕用。我還想到,等你從南斯拉夫回來,應當練些Chopin〔蕭邦〕的Prelude〔《前奏曲》〕。這在你還是一頁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給你,關于Prelude〔《前奏曲》〕的,關于蕭邦的pianomethod〔鋼琴手法〕的。
《協奏曲》第二樂章的情調,應該一點不帶感傷情調,如你來信所說,也如那篇文章所說的。你手下表現的Chopin〔蕭邦〕,的確毫無一般的感傷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蕭邦〕是正確的,與Chopin〔蕭邦〕的精神很接近——當然誰也不敢說完全一致。你談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縮處理〕與音色,比喻甚精彩。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隨時寫下來。一個人的思想,不動筆就不大會有系統;日子久了,也就放過去了,甚至于忘了,豈不可惜!就為這個緣故,我常常逼你多寫信,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認識”的訓練。而且我覺得你是很能寫文章的,應該隨時練習。
你這一行的辛苦,當然辛苦到極點。就因為這個,我屢次要你生活正規化,學習正規化。不正規如何能**?不**如何能有成績?如何能鞏固已有的成績?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萬萬不能“空”與“忙”調配得不勻,免得臨時著急,日夜加工地趕任務。而且作品的了解與掌握,就需要長時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這些你都明白得很,問題在于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