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于勒
作者:(法)居伊·德·莫泊桑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8:12:09
字數:16243
我和同學約瑟夫·達烏朗在路上走,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向我們討錢。同學給了他五法郎銀幣。
我很奇怪,于是,他向我講了下面的故事:
這個可憐人讓我想起一件事,這么多年,我從沒忘記過。我現在就告訴您。
我家本來住在勒阿弗爾,不算富裕。我有兩個姐姐,家里只有父親工作,每天很晚回家,沒有多少收入。
母親因為生活拮據常用尖酸刻薄的話數落父親??蓱z的父親聽到這些話就會張開手掌撫在額頭上,好像要擦并不存在的汗珠,而且他從不反駁。我能體會他無能為力的痛苦。我們從不接受別人請吃飯,為的是不必回請。買日用品常常是打折的,或者是積壓的庫存。姐姐們的裙子都是自己縫的,為了省錢,常在用料上斟酌好久。我們常吃濃湯和牛肉,據說又營養又衛生,不過我情愿吃點別的東西。
我要是丟了紐扣或撕破了褲子,一定會被他們訓斥。
不過每逢星期日,我們都會穿戴整齊到防波堤上散步。這時,父親穿著禮服,戴上禮帽,套上手套,讓母親挽著胳膊。母親穿戴得花花綠綠,像是節日掛滿各種旗子的海船。姐姐們總是最先打扮好,等候出發的信號。不過,最后一刻,總有人在父親的禮服上發現一處污跡。于是,我們趕忙用浸著汽油的破布把它擦掉。
父親脫下禮服,露出兩只穿著襯衣的胳膊,等我們幫他把污跡擦干凈。這時候,母親總會戴上近視眼鏡,脫下手套以免弄臟。稍后,我們心情舒暢地上路了。姐姐們挽著胳膊在前面走。她們都到了結婚的年齡,父母愿意她們在城里多走動。我靠在母親的左邊,她的右邊由父親護衛。
現在,我還記得可憐的父母在散步時的神情,嚴肅莊重,不茍言笑。他們挺起腰,伸直腿,大步地走,好像他們的行為關系一樁極其重要的事。
每逢星期日,看見那些從遠方回來的輪船,父親總說同一句話:“唉!如果于勒就在那船上,該多么令人興奮?。 庇诶帐迨迨歉赣H的兄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我童年起就聽大家不斷提起他,我對他已經很熟悉了,大概一見面就能認出他。他動身去美洲前的事我都知道,雖然大家談起他那些經歷總是壓低聲音。
他當初品行不端,曾經揮霍家里的錢。在富人家,一個人**作樂無非被叫成花花公子。在貧困的家庭里,若是一個孩子逼父母動家底,那就是壞蛋,是流氓!即便看起來行為類似,這樣區分還是正確的,只有結果才能判斷行為的對錯。
于勒叔叔吃光自己那份遺產后,還把屬于我父親的揮霍了。家人按照慣例,送他上了一艘勒阿弗爾開往紐約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于勒叔叔在那里做了不知什么生意,不久就寫信說自己賺了點錢,希望能夠補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給家里帶來了希望。于勒,從前一無是處,現在變成了一個正派人,一個有良心的人。
一個船長曾經告訴我們,于勒叔叔租了一家大店鋪,經營著大買賣。
兩年后,我們收到了他第二封信。信中說:
親愛的菲利普,我寫信給你免得你惦記我,我身體很好,生意也不錯。明天,我將起程去南美洲做一次長期旅行,也許幾年沒有消息。如果我沒寫信給你們,請不必牽掛。一旦我發了財,一定立刻回來。希望不久就可以見面,將來我們可以一起過舒舒服服的生活……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的《福音書》。大家不時讀著,并拿給所有認識的人看。
十年中,于勒叔叔真的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但是時間越久,我父親的希望越大。母親也時常說:“心地善良的于勒回來之后,我們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他真是一個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看著輪船向天空吐出蛇一樣的煤煙出現在水平線上,我父親就重述著他那永不改變的話:
“哦!如果我的弟弟于勒就在上面,該多么令人興奮?。 ?br />
大家都指望看見他揚起手帕喊著:“喂!菲利普?!?br />
叔叔回國的事我們堅信無疑,甚至盤算過無數的計劃,甚至打算用叔叔的錢去買一所鄉村別墅。我不確定父親商量過這件事。
大姐當時二十八歲,二姐二十六歲。她們還沒有結婚,全家人都為此發愁。
終于,有人給二姐介紹了一個機關職員,雖然不富,但是為人正派。我一直認為他下決心向二姐求婚,是因為某晚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父母毫不猶豫答應了,并決定婚禮之后,全家到哲西島旅行。
對窮人來說,哲西島是個不錯的游玩地點。小島屬于英國,只要乘船渡過海峽,就到了國外。一個法國人只要航行兩小時,就能出國旅游,研究一下英國國旗覆蓋的島上的風俗。即使據說那兒的風俗十分不好。到哲西島旅行,成了我們一家的夢想。
終于,我們起程了。那天的情景記憶猶新:輪船在碼頭邊鳴響了汽笛,父親慌忙張羅著我們那三件行李上船;母親挽著未婚姐姐的胳膊。自從二姐出嫁后,大姐就孤單得如同唯一一只留在窩里的雞雛。那對新婚夫婦跟在我們后邊,弄得我時?;仡^看。
我們終于都上船了。船離開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像翠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行駛。海岸向后退去,我們像不常旅行的人一樣,十分開心。
父親穿著那件細心擦干凈污跡的禮服,挺著大肚子。他的四周,散發著出門的日子必然能聞見的汽油味。
突然,他看見兩位先生正請兩位時髦的太太吃牡蠣。一個衣裳襤褸的老水手,用小刀撬開牡蠣殼交給兩位先生,由他們遞給兩位太太。她們吃法優雅,用一塊精美的手帕托起牡蠣,嘴向前伸免得弄臟裙子。隨后,她們迅速喝下汁水,把殼扔到海里。父親被她們氣派、文雅的動作吸引了。于是他走到母親和姐姐身邊,問:
“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吃牡蠣?”
母親怕花錢,遲疑起來,但是姐姐們立刻同意了。母親不快地說:
“我怕消化不好,你請孩子們吃吧??蓜e多吃,吃多會生病的。”
隨后,她又轉過來對著我說:
“至于約瑟夫,他不用吃了,別把小孩慣壞了?!?br />
我只好留在母親身邊,心里覺得區別對待很不公平。我注視著父親,他鄭重地引著兩個女兒和女婿走向那個衣裳襤褸的老水手。
那兩位太太剛剛走開。于是,父親指點姐姐們應當怎樣吃不會讓汁水灑出來。他拿起一個牡蠣模仿那兩位太太,汁水一下子就濺到禮服上了。
接著,我聽見母親嘟囔:
“哎呀,老老實實待著多好!”
突然,父親好像不安起來,他走開幾步,盯著圍在賣牡蠣的身邊的女兒、女婿。后來,他向我們走來。我看見他臉色蒼白,眼神也不尋常。他低聲對我母親說:“奇怪,那個賣牡蠣的看起來真像于勒?!?br />
母親有點呆住,問:“哪個于勒?”
父親說:“就是……我的弟弟啊……如果不知道他在美洲,我真以為那就是他?!?br />
母親有些慌張了,結巴著說:“你傻了嗎?既然知道不是他,為什么還說傻話?”
但是我父親還是不安,他說:“你去看看吧,親愛的,你親眼去證明一下。”
于是,母親站起來去找兩個女兒。我開始觀察那個老水手。他又老又臟,滿臉都是皺紋,眼睛一直盯著手里的活。
母親回來了,我看見她正在發抖。她快速地說:“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長問問吧。一定要慎重,免得這壞蛋再來禍害我們!”
父親去找船長,我跟在他身后,異常激動。
船長是一個瘦瘦的高個兒,留著長胡子,正氣定神閑地在甲板上散步,仿佛自己指揮著的是開往印度的郵船。
父親客氣地、帶著恭維向他詢問出海的事:哲西島出產什么?人口有多少?有什么風俗?土壤有什么特點等。后來,談到了我們乘坐的這艘船,又談到了船上的人員。終于,父親用一種不安的聲音問:“先生,船上有個賣牡蠣的,好像很有趣。您知道關于他的事嗎?”
船長對這番談話已經不耐煩了,他冷冷地回答:“他是我去年從美洲帶回來的,一個法國老流浪漢。他說還有親屬住在勒阿弗爾,不過他欠了他們一些錢,不好意思回去找他們。他叫于勒,可能姓達爾旺,總之是和這差不多的姓。聽說從前他在國外發過財,現在卻到了這個地步?!?br />
父親變得面無血色了,啞著嗓子說:“啊!?。∈沁@樣……我沒什么奇怪的……非常感謝您,船長?!?br />
說完,父親就走了,船長莫名其妙地看著父親的背影。
父親回到母親身邊,臉色十分難看。母親對他說:“快坐下吧,別讓大家看出來?!?br />
父親一下子坐在長凳上,結結巴巴地說:“沒錯,是他,確實是他。”
隨后他問:“現在我們怎么辦?”
母親馬上回答:“應當讓孩子們走開。約瑟夫什么都知道了,就讓他去叫他們回來吧。記住,一定不要讓女婿起疑心。”
父親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低聲說:“要大禍臨頭了!”
母親突然發火了,對父親說:“我早就知道那渾蛋做不了什么好事,遲早會回來拖累我們!一個笨蛋,我們怎么能指望他呢……”
父親用手心撫著額頭,像以前受到母親責備時一樣。
母親又說:“把錢給約瑟夫,叫他去付清吃牡蠣的錢。萬一被他認出來,這船上就有好戲看了。我們到另一頭去,千萬別讓那個人靠近我們!”
給了我五法郎后,她站起來走開了。
姐姐們正在等父親回來。我說母親有點暈船,然后問賣牡蠣的:“先生,應當付您多少錢?”
我真想說:“我的叔叔。”
他回答:“兩個半法郎?!?br />
我把五法郎給他,他把找零遞給我。
他的臟手布滿皺紋,衰老的臉上帶著愁苦。我心里對自己說:“這是父親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給他半法郎做小費。他趕緊向我道謝:“上帝保佑你,我的少爺!”
聲調是窮人接到施舍時的聲調。我想,他在國外一定討過飯。
此時,姐姐們詫異地望著我,為我的慷慨感到吃驚。我把兩個法郎還給父親,母親又吃驚了,她問:“吃了三個法郎?不可能?!?br />
我用堅決的口氣說:“我給了他半法郎小費?!?br />
母親盯著我說:“你瘋了嗎?拿那么多錢給那個人,給那個老叫花子……”
父親望著女婿使了個眼色,她才停下來。
隨后,大家都不出聲了。
放眼望去,天邊一個紫色的小點正從海里冒出來,那就是哲西島了。
船快要靠岸時,我心里忽然有了個強烈的想法,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于勒叔叔。想對他說幾句溫暖的話。但是,我找不到他,已經沒人要吃牡蠣了,他應該回到骯臟的底艙去了。
回家時我們換了另一條輪船,為了避免和他相遇。母親滿腹心事十分發愁。
此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父親的弟弟于勒!
我那么慷慨地對待一個流浪漢,原因就在這里。
床邊協定
壁爐里的火焰熊熊燃著。日式桌上擺著兩只茶杯,茶壺冒著熱氣,放在糖罐旁邊,糖罐邊上是朗姆酒。
舍路爾公爵把帽子、手套和皮衣扔到椅子上,公爵夫人脫掉舞會上穿的衣裳,對著鏡子稍微理了一下頭發。她一邊用纖指的指尖輕輕拍著鬢邊的鬈發,一邊對鏡子中的自己微笑。然后,她轉身看著她的丈夫。他已經看了她一會兒,好像有什么心事,有點遲疑。
最后,他終于開口了:“今天晚上有人向您大獻殷勤吧。”
她回瞅著他,眼睛里跳動著志得意滿的光芒,回答:“但愿如此?!?br />
她坐到座位上。他坐在對面,掰開一個小面包,接著說:“對我來說……那真有些可笑呢?!?br />
她問道:“您打算責罵我嗎?”
“不,親愛的,我在說沛文先生在您身邊的舉止實在失禮,要是……要是我有權利……我會生氣的?!?br />
“我親愛的朋友,請坦率一些。您今天的想法和去年不一樣了,就那么簡單。我知道您有了一個愛您的**后,根本不在乎別人是不是在追求我?!?br />
“我對您說過我的悲傷,就像您今天晚上一樣。我對您說過,我的朋友,您讓賽爾維拉夫人名譽受損,讓我痛心,把我變成了眾人的笑柄。您怎么回答的???!您讓我明白,我是自由的。在聰明人之間,婚姻只是一種利益的結合,一種社會聯系,而不是感情上的關系?!?br />
“這都是真的,沒錯吧?您曾讓我知道您的**比我強無數倍,她更有女性魅力。您說過:‘更有女性氣質!’這些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我還是聽得懂?!?br />
“我們協商繼續一起生活,但是各不相干。我們有個孩子,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系。您使我看穿您最在乎的只是面子。我如果愿意,可以找一個**,只要這種關系是秘密的。我記得,您曾大段論說女人的處世之道,她們維系禮儀的方法等,而且講得很好?!?br />
“朋友,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您那時深愛賽爾維拉夫人,而我作為合法妻子,我正當的愛卻成為您的負擔。后來我們分開生活。我們一塊兒去社交場,然后各回各的房間?!?br />
“但是,這一兩個月以來,您表現得像一個吃醋的男人,這是什么意思呢?”
“我親愛的朋友,我不是吃醋,只是擔心您損害自己的名譽。您年輕、活潑、敢于冒險……”
“對不起,說到冒險,我希望我們能相互比較一下?!?br />
“請不要當作玩笑。我是作為朋友對您說話。您方才所說的,實在過于夸張了。”
“完全沒有。您對我承認了您和其他女人的關系,這就等于給了我權利做同樣的事。但是我沒有做……”
“對不起……”
“請不要打斷我的話,讓我說下去。我沒有**,過去沒有……直到現在。我在等待……我……我沒有找到。這人應當是……比您更好的。我在恭維您,看來您并沒有意識到?!?br />
“親愛的,這些玩笑太不合時宜了。”
“我沒有玩笑。您對我說過18世紀,您的話讓我聽出您有攝政時代[攝政時代:1715—1723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年幼,奧爾良公爵攝政。這段時期以宮廷和上流社會風俗敗壞而著名。
]的風尚。一旦我與別人發生了關系,我就不是今天這樣了,我會給您好看的,請您聽清楚,您甚至不會覺察到……就像別人一樣戴了綠帽子?!?br />
“?。∧趺茨苷f出這種不堪入耳的話呢?”
“不堪入耳?在聽到波爾夫人說賽爾維拉先生像一個在頭上找綠帽子的丈夫時,您卻笑得發了瘋?!?br />
“在波爾太太嘴里顯得好笑的話,到了您嘴里就有失體統了?!?br />
“不是這樣的。綠帽子涉及賽爾維拉先生時您感到有趣,用在您身上時,您就難以接受了。而且,我不一定要用這個詞。我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看您是否成熟了?!?br />
“成熟……指什么?”
“當然指戴綠帽子這件事。如果一個人聽到這句話被激怒了,那是因為他……快了。兩個月以后,如果我說起戴綠帽子的丈夫,您會最先笑起來。是的……一個人戴了綠帽子,反而感覺不到了。”
“您今天晚上太沒禮貌了。我從沒見過您這樣。”
“啊!我真的變了……開始變壞了。這一切都是拜您所賜。”
“親愛的,我們應該好好談談。我懇求您不要再像今晚這樣,讓沛文先生那樣無理地騷擾您。”
“您妒嫉了。我說得沒錯?!?br />
“不,不是。我只是希望不要成為別人的笑柄。如果我再看見那位先生和您靠得很近,在您的胸口說話……”
“他在找一個喇叭筒?!?br />
“我……我會拉他的耳朵。”
“莫非您愛上我了?”
“即使沒您漂亮的女人,男人也會愛的?!?br />
“原來如此??墒俏乙呀洸粣勰??!?br />
公爵站起來,繞過小桌子,經過妻子后背時,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吻了一下。她一下子站起來,向他的眼睛深處望去:
“別再開這樣的玩笑了,我們已經結束了。”
“瞧,您別生氣。最近,我發現您充滿了魅力?!?br />
“這么說……我終于贏了。您也……您發現我……成熟了?!?br />
“我發現您很迷人,親愛的,您的胳膊、臉蛋、雙肩……”
“是的,沛文先生也很喜歡……”
“您真殘忍。但是……我從不知道哪個女人比您更迷人。”
“您肚子空了?”
“什么?”
“我說,您的肚子已經空了?!?br />
“為什么這么說?”
“當一個人餓了,他不會注意吃的到底是什么,我就是一盤菜……一直被忽視了,而今天您饑餓難耐,不會反對吃上幾口?!?br />
“噢!瑪格麗特,您怎么學會這樣說話?”
“是您教會我的!自從您和賽爾維拉太太斷了以后,據我所知您有過四個**,都是一些**貨,**貨中的能手。如果不是肚子空了,您讓我怎么解釋您今晚的**呢?”
“我知道錯了。我恢復了對您的熱愛。真的十分強烈?!?br />
“哦!那么您想和我重新開始?”
“是的,夫人?!?br />
“在今天晚上?”
“是的!瑪格麗特!”
“好。我又讓您不高興了。親愛的,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對吧?我是您的妻子,但是我是個自由的妻子。我打算跟別人訂立新契約,您卻希望得到我的優惠照顧。如果價錢合適,我可以滿足您……”
“我不明白?!?br />
“我來給您解釋。我是不是和您認識的那些**一樣?請您坦白說。”
“不,您要比她們好一千倍?!?br />
“比最好的還要好嗎?”
“是的,好一千倍?!?br />
“好吧,您最好的那個三個月里花了多少?”
“我不明白?!?br />
“我說,您最動人的**在三個月里一共花了您多少錢?包括金錢、首飾、晚餐、看戲等,一共多少?”
“我怎么知道,我……”
“您應當知道。一個平均值,節儉的每月也要五千法郎,是吧?”
“是的……差不多吧?!?br />
“好吧。我的朋友,立刻給我五千法郎,我在一個月里歸你所有,從今晚算起?!?br />
“哦,您一定是瘋了?”
“您真的這么看?哦,好吧,晚安?!?br />
公爵夫人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一陣淡淡的芬芳隨著公爵夫人劃過空氣,滲透帷幔。公爵出現在門口。他說:“這很好聞?!?br />
“是嗎?不過我用的一直都是西班牙皮香。”
“真的不同一般……很好聞?!?br />
“也許,但是您,請盡快離開,我要睡了?!?br />
“瑪格麗特!”
“請您走開!”
公爵干脆走進來,坐在一張扶手椅上。
公爵夫人嘆了口氣說:“噢!好吧,這對您只會更壞。”
她慢慢脫去舞會穿的衣服,露出白皙的胳膊。她抬起手在鏡子前解開發飾。黑色緊身衣的邊緣露出一抹粉色。
公爵看了,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公爵夫人說:“請別靠近我,否則我真的會生氣……”
他一把抓住她,設法吻上她的嘴唇。但是,她很快地一彎身,從梳妝臺上抓了一杯芬芳的漱口水向她丈夫的臉潑過去。
他站起來,臉上直淌水。他生氣了,厲聲道:“太不像話了?!?br />
“也許吧……您知道我的條件:五千法郎?!?br />
“太荒謬了……”
“為什么……”
“為什么?丈夫要付錢和自己的妻子睡覺!”
“啊……您用了多么可恥的字眼!”
“可能是吧。我再說一遍,付錢給自己的合法妻子,太荒謬了!”
“但是,家里有合法的妻子,卻去外邊付錢找**,那不是更愚蠢嗎?”
“好吧,但是我不愿意成為笑柄!”
公爵夫人坐在一張長椅上,慢慢地將腿上的襪子翻轉著脫下。粉紅色的腿從淡紫色的絲襪里露出來,嬌小可愛的腳踏在地毯上。
公爵又略湊近一點,溫柔地問道:“你那個想法多奇怪?!?br />
“什么想法?”
“向我要五千法郎。”
“很簡單,現在我們彼此是外人,不是嗎?您想要我,但是您不能娶我,因為我們結過婚。于是您來買我,可能比買別人便宜一些。而且,您想想,這錢不是交到了外人的手里,它仍然留在您家里。對一個有頭腦的人來說,付錢給他的合法妻子難道不是更有趣嗎?非法愛情大家都喜歡,因為它貴。您給了我們合法的愛情一種新的價值,一種刺激的味道,一種**的味道。難道不好嗎?”
她站起來,幾乎光著身子往盥洗室走去。
“先生,現在請您走開,否則我打鈴叫女傭了。”
公爵心情矛盾地站起來。不高興地看著她,突然將皮夾子扔給她。
“瞧,淘氣鬼,這是六千……可是你知道嗎?”
公爵夫人拾起了他的錢,數了數,然后懶洋洋地說道:
“知道什么?”
“我說,別養成習慣?!?br />
她聽了,一邊大笑一邊朝她的丈夫走過去:
“每月五千,先生,不然我就把您送回您的**那兒去,當然……如果您認為滿意……請您一定加價?!?br />
保護人
那昂·馬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好運。
他是外省一個法庭執達員的兒子,在巴黎學法律。他在啤酒館里結識了大杯喝酒、高談政治的大學生,與他們成了朋友。他欣賞他們,跟著他們從這家咖啡館到另一家啤酒館。他有錢了,還會替他們付款。
后來,他成了律師,接過一些案件,但都敗訴了。某天早上,他看報時得知,一位老同學剛當選了議員。
他又成了舊同學的忠實走狗,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議會里發生了政潮,這個議員居然做了部長。半年以后,那昂·馬蒂就做了行政法院參事。
開始,他有些得意忘形,希望別人一見到他就能猜出他的地位,為了顯擺總到街上閑逛。他到商店里買東西,到報亭買張報,或在街上叫一輛馬車,都會借機插一句:
“我們做行政法院參事的……”
隨后,他自戀般地臆想別人需要他,他要去保護別人。他把這看作威望的表現,是職業需要。對任何人、任何事,他都無私幫助。
在街上遇到熟人,就主動走過去寒暄。不等對方說話,就高聲說:“我現在做了行政法院參事,很愿意給您幫忙。如果用得到我,千萬別客氣,盡管告訴我?!?br />
于是,他就和遇到的朋友走進咖啡館借些筆墨紙張。他說:“一張就行,我寫介紹信用的,謝謝!”
他每天要寫十封到五十封不等,在巴黎鬧市區的各大咖啡館都寫過。他寫給很多共和國的官吏,上至部長下到治安法官。他覺得自己特別幸福。
一天早上,他準備去行政法院,忽然開始下雨,他想叫輛馬車,猶豫一下卻沒有叫,冒雨走在街上。
雨越下越大,漫到人行道上。馬蒂先生只好到一所房子門口躲雨。那兒已經躲著一個白頭發的老神父。他以前不喜歡神父。自從一個神父向他恭敬地請教以后,他開始尊重他們。雨越下越大,他們不得不躲到門房里。馬蒂先生想炫耀自己,他說:“真是個惡劣的天氣。”
神父欠一欠身子回答:“是的,先生,對一個只在巴黎住幾天的人來說,真不妙。”
“您是從外省來的嗎?”
“是的,先生。”
“在巴黎住幾天卻遇到下雨,的確令人討厭。對于我們常年住這兒的人,卻沒什么?!?br />
神父不再答話。他看著街道。忽然,像女人撩起裙子跨過水溝那樣,撩起了道袍跑進雨里。
馬蒂先生看他要走,大喊:“您會淋濕的,等雨停了再走吧。”
那人停住腳步說:“我很忙。我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馬蒂先生仿佛替他擔心:“但是雨太大了。您要去哪兒呢?”
神父有些猶豫,隨后說:“我到王宮附近。”
“既然這樣,神父,假如您愿意,我這兒有把傘,我們一起走吧。我是行政法院的參事?!?br />
神父抬起頭看著他說:“謝謝您,我很愿意?!?br />
于是,馬蒂先生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起走了。他一路關照他:
“小心,這里有水。哦,注意馬車的輪子,它會濺您一身泥漿。也要留意別人的傘,那傘骨子是世上最危險的東西。尤其是女人讓人受不了,她們總把傘骨子對你戳過來。簡直能說這座城市就是她們的,她們在街面和人行道任意妄為。依我看,真是沒有教養?!?br />
說完,馬蒂先生大笑起來。
神父沒有說話。他身子向前略彎著,仔細挑下腳的地方,以防弄臟衣服和鞋子。
接著,馬蒂先生又說:“您到巴黎來一定是散心的?!?br />
對方回答:“不,我來辦事。”
“哦!有那么重要嗎?我能幫上您的忙嗎?如果可以,我很愿意?!?br />
神父聽了,慢吞吞地說:“唉!是一件私事。跟……主教有點小誤會。您不會感興趣的,是教會內部的事。”
馬蒂先生一聽急了:“這事正歸行政法院管。既然如此,請您吩咐我吧。”
“是的,先生,我正要到行政法院去。真巧,我要去見坎貝爾先生和沙里先生?!?br />
聽到此話,馬蒂先生不走了。
“太巧了,他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非常親切。我這就寫信告訴他們,說明您的情況?!?br />
神父向他道了謝,說了無數感謝的話。
馬蒂先生高興極了:“啊!您真是遇到了絕好的機會。有了我,您的事會辦得非常順利?!?br />
他們一同到行政法院。馬蒂先生把神父引到自己的辦公室,請他坐在火爐前。然后坐下開始寫:“請允許我以最誠摯的情感,向您介紹一位尊貴的神父……”
他停下筆問:“請問,您貴姓?”
“賽舍爾?!?br />
馬蒂先生繼續寫道:“賽舍爾先生,今有小事勞煩,我幸得此便,向您……”
最后,他加上幾句客氣話算結束語。
他一連寫了幾封信,交給神父。對方說了無數感激話走了。
馬蒂先生把公事辦完,回到家里。夜里,他睡得很香甜。第二天,他愉快地起床,看報。
打開的第一份是激進派的日報,他讀到:
我們的教士和我們的官吏:
教士們實在罪行累累。有個叫賽舍爾的神父,被揭發反對現政府,被控告做過種種令人不齒的事。有人懷疑他是舊耶穌會教士偽裝的。由于不便公開的原因被主教解職了,召到巴黎解釋他的行為。誰知賽舍爾找到一個姓馬蒂的行政法院參事做他的熱心辯護者,這位參事為這個身著道袍的罪犯寫了好些介紹信,送給共和國的官吏們。
現在,我們特地指出這個人令人無法容忍的行為,深望內閣注意……
馬蒂先生跳起來,穿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同事家里,對他說:“唉!快把那個傻瓜的介紹信給我,我真是瘋了?!?br />
接著,馬蒂先生更加慌張,緊張地說:
“事情不是那樣的……當時我上當了……那家伙很像正派人……他用卑鄙的手段騙了我。我懇求您,一定要嚴厲懲處他。我這就寫封信。如果要懲罰他,應當給誰寫信,請您快告訴我吧。我要去找巴黎的總檢察長和主教,是的,我一定要去找主教……”
于是,他匆匆坐到同事的書桌前,開始寫信:
“主教閣下:我最近被一個叫賽舍爾的神父的陰謀和謊言所騙,深受其害,特此向您聲明……”接著,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封信的時候,他回過頭對同事高聲說道:
“我的朋友,您都看見了,這的確是一個教訓。以后,再也不要替任何人寫介紹信了!”
勛章到手了
有些人天身就有某種愛好,剛學會說話、剛開始思考的時候,就產生了。
撒克勒從小就有一個理想:他要獲得勛章。稍大一點,像其他孩子戴軍帽一樣,他掛著鋅質的榮譽勛章。每次上街,他都得意地挺起掛著紅緞帶和金屬勛章的小胸脯。
他成績不好,中學畢業的業士學位考試沒過。他不知道該干什么。后來,因為家里有錢,他娶了個漂亮姑娘。
他們像所有富裕的中產階級一樣住在巴黎,和同階層的人來往。他們結識了一位可能當上部長的議員和兩位師長,感到很得意。
撒克勒兒時的理想沒有改變。他一直因為沒有權利在禮服上佩一條彩色的勛章絲帶而痛苦。
在街上遇到那些得了勛章的人,常常感覺像受到了侮辱。他帶著嫉妒的眼神盯著他們。悠閑的下午,他無所事事,就開始數那些過往的人,心里說:“從馬德來因教堂到德羅特街,我會遇見多少佩戴勛章的人呢?”
他慢慢地走,敏銳的眼睛隔很遠就能辨認出那個小紅點。散步結束的時候,他吃驚地說:“八個軍官級,十七個騎士級。竟然那么多!這樣濫發勛章太糊涂了!”
他開始往回走,行人很多,他擔心目光被遮擋,數錯數。
他知道他們的集中區域,舊王宮附近隨處可見。歌劇院大街沒有和平街多,林蔭大道右邊比左邊多。
那些人也在幾個特定的咖啡館和戲院出入。每次,撒克勒看見很多白發先生站在人行道當中時,就自言自語:“他們獲得了軍官級榮譽!”他幾乎要向他們敬禮。
他注意到,軍官的氣質和騎士不同,讓人覺得他們更莊嚴,有威望。
偶爾,撒克勒也會突然生氣,詛咒那些擁有勛章的人。對他們懷有社會黨人才有的憎恨。
他像饑餓的窮人看到大飯店里的食物,看到那么多勛章,他氣壞了,回到家就高聲嚷道:“究竟哪天才能擺脫這污濁的政府?”
妻子吃了一驚,問他:“你今天怎么了?”
他回答:“我對各種不公正的事感到氣氛。哦!巴黎公社黨人可真有道理!”
晚飯后他又上街考察那些制造勛章的店鋪。他仔細看不同圖案,不同顏色的勛章,恨不得全弄到手。他真想在一個滿是貴賓的大禮堂里,在一片贊美聲中,在一陣敬佩的目光中,挺著胸脯,衣服上掛著無數閃耀的勛章,神氣地走過去,那真是風光極了!
但是,他一個勛章也沒有!他想著:“沒有公職的人想搞一個勛章真難。我能不能為自己弄一個文化教育的勛章呢?”
但是他不知怎么辦好。他對妻子提起這事。
她說:“文化教育勛章?你做過什么,可以得到它?”
他聽了又好笑又生氣:“你真笨。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正在想該做什么。”
她微笑著說:“你說得沒錯,但我不知道。”
他有了一個想法:“如果你和那位議員談談,他也許會給我一個機會。你知道我不方便和他直接談,太敏感了。如果是你開口,那就不一樣了?!?br />
妻子照他的要求做了,議員答應和部長談談。于是,撒克勒不斷催促他。最后,議員讓他先書面申請,并列舉自己的資歷。
資歷?這可不好辦。他連業士學位都沒有。
但是,他開始認真準備編一本小書,叫《人民受教育的權利》。由于知識不足,沒有成功。
他找了些簡單的主題,比如《兒童的直觀教育》。他主張在貧民區為兒童設立一些免費劇場。從小父母就可以帶他們去,利用幻燈傳授一些基礎知識。那才是真正的學習。感官是獲得知識的開端,圖像可以印在記憶里,這樣教孩子們世界史、地理、自然科學、植物學、動物學等,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
他出版了這篇文章,每個議員送一本,每個部長送十本,總統送五十本,巴黎的報館每家送十本,外省的報館每家送五本。
后來,他又研究“街頭圖書館”,主張國家添置許多賣橘子的那種小車,裝上書在街上推廣。每個居民交一個蘇的租金,每個月可以租閱十本書。
他指出:“人民只有**作樂時才肯行動。他們不肯自愿接受教育,就應當讓教育去找他們……”
這些論文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遞交了申請書。答復說,申請已經記錄,并在研究了。但是等了很久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決定親自出馬,要求見教育部長。接見他的是一位舉止莊重、年輕、有權力的秘書。秘書按著一組白色按鈕,像彈鋼琴似的,召喚收發、勤雜人員、科員進進出出。他對撒克勒先生說,他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勸他繼續這種有意義的工作。
于是,撒克勒先生又開始寫作了。
現在,那位議員先生很關注他,常常給他精明且實用的意見。這期間,議員獲得了勛章,誰都不知道他怎么得到的。
議員指導撒克勒進行新研究,介紹他參加研究學會,那里為了得到榮譽,研究各種深奧的科學問題。議員甚至在部里推薦他。
議員邀請撒克勒到家中吃午飯—幾個月來,他常到他家吃飯。議員握著他的手說:“我為您弄到一個好差事,歷史著作委員會委托您到法國各地圖書館收集資料?!?br />
撒克勒激動得連吃飯的心思都沒了。一周后,他出發了。
他走遍了法國的大小城市。在滿是灰塵的閣樓搜尋資料,招來圖書館員的厭煩。
一天晚上,他在魯昂,忽然想念家中的妻子了。他有一個星期沒看見她了。他搭了晚上九點的火車,半夜才到家。
他悄悄開門進去,想到可以給她一個驚喜,快樂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誰知,她關了臥室的門。于是,他隔著門大喊:“嘿,親愛的,是我,我回來了!”
她好像很吃驚,他聽見她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如同囈語一樣自言自語。忽然,她跑向梳妝室,開了梳妝室的門立刻又關起來,并且快步地光著腳在房里來回走,室內的玻璃都被震響了。
折騰了一陣,她才問:“真的是你嗎,我親愛的?”
他答道:“是的,真的是我,快開門吧!”
房門打開的時候,妻子向他懷里一倒,喃喃地說:“哦!太可怕了!真沒想到!我真高興!”
于是,他同往日一樣開始脫衣服,從椅子上拿起那件一向掛在前廳的外套。忽然,他愣住了,外套的紐扣孔上系著一條紅緞帶。
他吃驚地說:“這……這……這外套系了勛章!”
但是,妻子突然撲向他,要搶那件外套,她說:“不……是你弄錯了……快把它還給我……”
但是,他抓住一只外套的袖子就是不肯放手,癡癡地望著,大驚失色地問道:“為什么?你快說!上面掛著榮譽勛章,肯定不是我的!”
她瘋狂地和他搶奪,驚慌失措地說:“親愛的,聽我說……你聽我說……把它還給我……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那是一件秘密……你聽我說……”
他臉色鐵青,說:“我要知道它怎么會在這兒,它不是我的。”
這時,她向他大嚷道:“誰說它不是,快給我閉嘴,你聽我說……你已經得到勛章了!”
他震驚了,手一松放掉了那件外套,倒在一把椅子上。
他說:“什么,你說……你是說……我得到勛章了!”
“是的……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大秘密!”她回答。
她把那件衣服鎖到衣柜里,接著面有愧色地走到丈夫面前,說:“是的,它是我給你做的新外套。但是我發誓先不對你說,要等你的任務結束,等你回來的時候才能告訴你。要到一個月,或一個半月之后才會正式公布。是議員先生替你弄來的……”
撒克勒激動得要斷氣了,張著嘴吃力地說:“我……得到勛章了?他……他使我得到勛章……”
他實在挺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喝著涼水。
從那件外套口袋里掉出的白色小紙片躺在地上,他把它撿起來。是一張名片,上面印著議員的名字。
妻子對他說:“你看清楚了吧!”
他高興得快掉眼淚了!
一周后,《政府公報》刊登著:由于特別的功績,撒克勒先生被授予榮譽勛位騎士級勛章。
雨傘
沃雷依太太四十來歲,個子不高,愛活動,愛干凈,臉上略帶皺紋,容易生氣,當然也是個節儉的女人。每一分錢她都愛,能省就省。女傭很難報虛賬得好處,丈夫沃雷依先生也要費腦筋,才能留點零花錢。他們家很富裕,而且沒有子女。不過,沃雷依太太看見銀元一個個花掉就感覺心被剜了一塊似的。每花一筆數量大點的錢,即便是必須要花的,她也總會一兩個晚上睡不好。
沃雷依不停地對妻子說:“我們有的是錢,你應該闊綽一點啊。”
她答道:“誰也不知道將來的事。多留些錢比少留好。”
丈夫經常因為她過于節儉而痛苦,甚至傷到自尊心。
他是陸軍部的主任科員,他工作不過是服從妻子的命令,增加收入。
他有一把破舊的雨傘,常被同事嘲笑。他終于被激怒了,逼妻子給他買一把新的。她花八個半法郎,替他買了一把百貨商店的樣品傘。同事們看到那根本無人問津的東西,又重新開玩笑了,沃雷依先生只好忍著一肚子的氣。那把傘很不好使,不到三個月就壞了。部里的人又把這事當成笑料。有人還編成了一首歌,從早到晚,從樓上到樓下,都能聽見有人唱著。
沃雷依實在忍無可忍,他讓妻子買一把值二十法郎的綢子新傘,而且讓她開發票證明。
她買了一把十八個法郎的,怒氣沖沖地交給她的丈夫,說:“這把傘你至少要用五年?!?br />
沃雷依揚揚得意,在辦公室里終于挽回了面子。
晚上回到家,妻子很不放心地瞧著雨傘對他說:
“你不應該把橡皮圈箍在外面,會把傘面勒斷的。你應該小心使用,我不會三天兩頭給你買新的?!?br />
她把傘的橡皮圈取下來,撐開傘。她吃驚地發現傘上有一個銅子大小的洞,雪茄煙燒的!
她急切地說:“這是怎么弄的?”
她丈夫頭也沒回安然答道:“怎么啦?你說什么?”
怒氣噎住了她的嗓子:“你……你……你把雨傘……燒焦了?!?br />
他臉色發青了,回過頭問她:“你說什么?”
“我說你燒了你的雨傘,你看!”
她像要打架似的沖到他眼前,憤怒地把焦痕展示給他。
他吞吞吐吐地說:“這……這……這是怎么弄的?我也不知道!我對你發誓,我什么也沒有做。我不知道這把雨傘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
她大聲說道:“我肯定你在部里一定拿它玩,給他們變戲法,打開給他們看?!?br />
他答道:“我只打開一回,讓他們看看這把漂亮的傘。就是這樣,我發誓?!?br />
可是她氣得跳起來,狠狠地大鬧了一場,對性情溫和的男人來說,真比槍林彈雨的戰場還可怕。
她從顏色不同的舊傘上割了一塊綢子補好新傘。第二天,沃雷依拿著修好的雨傘出門了。到了部里,他把它放在柜子里,像對不快的回憶一樣不再惦記它了。
晚上回到家,妻子便雙手接過雨傘展開檢查。出現在眼前的傘已經面目全非了,傘上多了無數被燒出的小洞,好像有人把沒熄滅的煙灰倒在了上面。她氣得噎住了,他看著破傘,被嚇傻了。
他和妻子對視一眼,低下了頭。接著,她把破傘扔到他的臉上,她的聲音從憤怒之中恢復過來,大聲喊道:
“哈!該死的!該死的!你故意的吧!得讓你看看我的厲害!再也不能給你買傘了……”
一場戰爭重新開場了。暴風雨呼嘯了一個小時,他終于有機會解釋一下。他發誓一點也不知道這事,一定是有人惡作劇或報復他。
這個時候門鈴聲解救了他。原來是一個朋友到他們家吃晚飯。
沃雷依太太把這事告訴了那個朋友。至于再買新傘,沒希望了,她丈夫不可能再有新傘。
朋友和她講道理:“太太,這樣一來他的衣服就要遭殃了,衣服比雨傘更值錢啊!”
那女人依然怒氣未消,她說:
“那么他可以用廚娘的傘,我沒錢再給他買新綢傘。”
聽見這話,沃雷依不干了,他說:
“那我就不去上班了,我……我絕不會拿著廚娘的傘到部里去?!?br />
朋友接著說:“去換一塊傘面吧,并不是很貴?!?br />
沃雷依太太憤憤不平地說:“換傘面至少要八個法郎。八個加以前十八個,一共是二十六個!花二十六個法郎買一把傘,真是胡鬧!”
那個朋友是個小市民,忽然提出一個好建議。他說:“讓您的保險公司賠償。只要是在您家里燒壞的,保險公司應賠償。”
聽到這個好辦法,女人的氣消了一半了。她考慮了一分鐘,就對丈夫說:“明天,你到部里之前,先去保險公司檢驗這把雨傘的情況,讓他們賠償?!?br />
沃雷依先生站起來說:“你們在說什么,我不去!只是損失十八個法郎,這沒什么?!?br />
第二天,他拿著手杖出了門。幸好天氣晴朗。
沃雷依太太獨自在家,對那十八個法郎耿耿于懷。她始終惦記著保險賠償。不過,她實在不愿看到保險公司那些接待人員嘲笑的眼神。她面對陌生人時很怕生,總是不知所措,為一點小事就臉紅。
但損失十八個法郎就像割她的肉。她想忘記,但損失的痛苦一直折磨著她。怎么辦呢?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她受著煎熬。忽然,如同懦夫壯起了膽子,她下定決心:“去了再說!”
為了得到賠償,應該在雨傘上動點手腳,使它損壞得更嚴重。她從壁爐臺上取了根火柴,把傘骨之間的傘面燒了手掌大小的幾塊。然后仔細地把剩下的綢面卷起,用橡皮圈箍好。她披上圍巾,戴上帽子,拿起傘快步下樓,向保險公司所在的利夫力街出發。
快到保險公司的時候,她卻猶豫了。自己該如何說呢?別人會怎樣回答她?
她留心房屋門牌號,還有二十八個號。還有時間考慮。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她抖了一下,到門口了,門上金晃晃的幾個字標著“馬泰內爾火災保險公司”。她停了一下,接著在原地來回走著,又發愁又羞愧。她終于暗自對自己說:“我應該進去。早點總比晚點好。”
進去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她來到辦公大廳,大廳周圍開著許多窗口,每個窗口里都能看見一個人頭,身體被隔板擋著。
她停住腳步,向一位拿著文件的先生低聲問:“對不起,先生,哪個窗口辦理燒毀物件的賠償?”
他大聲回答:“二樓靠左側,損失科?!?br />
“損失”二字,刺激了她的神經,她想快點離開,寧愿失去那十八個法郎??墒窍氲竭@個數目,她的勇氣又上來一點。她喘著氣,走一步停一步地上樓了。
二樓中間有一扇門,她叩了叩。里面有人響亮地喊著:“請進。”
她進去了,看見那間大屋子中央有三位先生站著說話,他們佩戴勛章,儀態不凡。
其中有一位問她:“太太,您有什么事嗎?”
她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來……我來……為的是……火災的損失?!?br />
那位先生恭敬地指著一個位子請她坐下,然后說:“請您坐一會兒,我馬上解決?!?br />
他回過頭和那兩位先生繼續談話,他說:“先生們,敝公司相信應付給你們的賠償不會超過四十萬法郎。我們不能接受二位要求我們多付十萬。而且估價……”
其中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
“就這樣吧,先生,法院最后會裁決的。我們告辭了?!?br />
他們行了幾次禮都出去了。
她真想和他們一同出去,什么都不要求就此跑掉!可是她不能那樣做了。那位先生走到她面前問道:“太太,有什么事嗎?”
她低聲地說道:“我來是為了……為了這個?!?br />
那位經理詫異地低下頭,看著她舉起的那把傘。
她用發抖的手打開橡皮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只剩殘破面子的雨傘殘骸撐開。
經理說道:“這東西損壞得很嚴重??!”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這東西花掉我二十個法郎。”
他睜大了眼睛說道:“真的!要這么多?”
“是的,這東西以前很好?,F在我想請您檢查它的情況。”
“很明顯,我看得到??墒俏也恢浪c我們有什么關系?!?br />
她以為這公司不肯賠付這種小東西,于是說道:“可是……這把傘被燒了……”
經理并不否認:“看到了?!?br />
她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了。接著,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說明來意,連忙說道:
“我是沃雷依太太,我們在馬泰內爾公司保了火險,我是為了要求賠償損失來的。”
她擔心他直接拒絕,又添了一句:“我只要求您為我補上一個新傘面?!?br />
這可讓經理為難了,說道:“可是……太太,我們不是賣傘的,沒法承擔這類修理?!?br />
女人有點希望了,膽子更大,她說:“我只想得到修理的費用。我自己能找人修。”
經理有些抱歉地說:“真的,太太,這真不算多。沒人向我們要求賠償這樣輕微的損失。例如手帕、手套、掃帚、舊鞋子等每天都可能遭受火災的小東西,我們是無法賠償的?!?br />
她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說:“先生,去年十二月,因為煙囪失火,我們最少損失五百法郎,沃雷依先生沒有要求賠償,今天要求公司賠償我的雨傘是應該的。”
經理看出她在說謊,就帶著微笑說:“沃雷依先生損失五百法郎都沒要求賠償,現在卻要求賠修理雨傘的五六個法郎,實在太奇怪了?!?br />
她鎮定地答道:“先生,請您原諒,五百法郎的損失,是沃雷依先生的。這十八個法郎的損失,是我的,根本不是一回事?!?br />
經理看推脫不掉這女人,并且不想浪費時間,于是用退讓的口氣說:“請您說說這個損失是怎樣造成的?!?br />
她覺得勝利就在眼前,便將準備好的話敘述起來:
“我家大門旁有個放手棍的銅架。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把這把傘放在架子里。架子上有塊板子放著蠟燭和火柴。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了一根一劃,誰知它斷了。再劃第二根,燃了卻又馬上滅了。再劃第三根,也是一樣?!?br />
她說到這里,經理用一句俏皮話打斷了她的敘述:“那火柴是政府制造的嗎?”
她沒明白這個意思,繼續敘述:
“可能吧。第四根終于著了,我點燃蠟燭,接著進房準備睡覺。過了一會兒,我聞到一股東西燒焦的味。我一向是怕火的。真要發生火災,絕對不會是我的錯!特別是遇到那次煙囪失火后,我一直很小心。因此我馬上起床走到外面,像獵犬一樣四處尋找,終于發現雨傘燒著了??赡苁堑暨M去了一根火柴?,F在您看它被燒成什么樣子了……”
經理已經決定賠款,問道:“這種損失,您估計要賠多少錢?”
她不敢確定,沒有說話。最后裝大方地說道:“請您叫人修理一下。修好后我來取?!?br />
他拒絕了:“不成,太太,我不能這樣辦。您要求賠多少,告訴我吧?!?br />
“先生,可是……這樣吧,我把傘拿到一家傘店里,讓他們配一個結實的綢傘面,然后我把發票送來,這樣好嗎?”
“很好,太太,就這樣說好了。我給您寫一張通知出納科付款的條子,那里有人會賠償您費用的?!?br />
于是他寫了一張條子交給沃雷依太太。
她連忙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擔心經理反悔就匆匆走了。
她心情舒暢,要找一家與眾不同的傘店。看到了一家華美的店鋪,她就走進去,堅定地說:
“這是一把要換綢面的雨傘,請您用最好的綢子。我不會在乎價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