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
作者:[日]陳舜臣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5:37:37
字數(shù):10540
月琴有四根弦,形如其名,琴身渾圓猶如滿月。月琴誕生時,琴頸和如今的三味線一般長短。經(jīng)數(shù)百年改良,到了明末,月琴的琴頸大幅縮短,已呈團扇形狀。月琴在德川幕府后期一度流行,但眼下不過是初期,月琴還是稀罕的舶來樂器,因而阿蘭的技藝就顯得難能可貴了。就算不去做唐人的生意,僅憑彈奏月琴的技藝,就足以吸引大批藝伎上門拜師了。故而,阿蘭家整日熱鬧非凡,弟子、來客絡繹不絕。
這正中統(tǒng)太郎下懷。阿蘭家越熱鬧,就越便于他們藏身。統(tǒng)太郎和吉井偽裝成“學醫(yī)的親族兄弟”,藏身于阿蘭家二樓最角落的客房里。
這日,統(tǒng)太郎正在房內研墨打算作畫,吉井多聞則躺在一旁打盹。隔扇忽然被拉開了。“統(tǒng)太郎,這會兒方便嗎?”說話的是這宅子的主人,阿蘭。
“方便,怎么了?”統(tǒng)太郎放下墨,問道。
“我得借這房間一用。”阿蘭單手拿著月琴,在她身后跟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粉嫩嫩的小臉討人喜愛,只不過此刻秀眉緊鎖,抿著嘴唇,似乎有煩心的事情。
“好,好。”統(tǒng)太郎馬上起身。
“我要單獨教導這丫頭,還得麻煩兩位去樓下稍等片刻。”阿蘭的語氣有些許不多見的強硬。
“房東有令,豈敢不從……走了,走了。”吉井很快地從被褥上爬起來,顯然根本沒睡覺。兩個男人不敢逗留,趕忙離開了房間。
阿蘭催姑娘進屋,拉上了隔扇。隨著“啪”一聲隔扇碰撞的輕響,那姑娘跪倒在地,立馬就要哭出聲來。“噓,別作聲!”阿蘭連忙掩住姑娘的嘴巴。等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漸遠,消失在樓梯口,她才收回了手。
“抱歉、抱歉,我沒忍住……”
“沒事,那兩人都是我身邊人……阿仙,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這樣慌張。”阿蘭低聲問道,同時用象牙撥子弄出些聲響。
“大事不妙,官府在這趟自泉州來的船上發(fā)現(xiàn)了《圣經(jīng)》!”
“什么?”阿蘭驚叫,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阿仙提到的《圣經(jīng)》,并非佛教經(jīng)文、儒家典籍,而是天主教的經(jīng)典著作。
在切支丹[日本戰(zhàn)國時代、江戶時代,乃至明治初期對國內基督徒的稱呼。
]禁令盛行的年代,即便是一本小宣傳冊,也足以讓幕府要人性命。早在豐臣秀吉時代,日本的統(tǒng)治者便開始打壓天主教。到了慶長十一年(1612),德川幕府更是拆毀京都的教堂,命令信奉天主教的大名有馬晴信切腹,并在兩年后(1614),將高山右近[原高槻城主。精通茶道,是利休七哲之一。信仰天主教,他致力于推動領地內的居民信奉天主教。最終客死在馬尼拉。
]等一百四十八名切支丹流放到馬尼拉、澳門等地。
元和[日本年號,從1615年到1624年。
]八年(1622),長崎五十五名切支丹被幕府公開處決,后世稱這一事件為“大殉教”。寬永七年(1630),天主教的相關讀物被幕府拒于日本國門之外。其后,日本的切支丹不堪幕府迫害,在島原武裝起義[發(fā)生在江戶時代初期日本歷史上最大的武裝起義,又稱島原·天草之亂。因幕府推行鎖國體制,強硬鎮(zhèn)壓天主教徒而引發(fā)的武裝起義。
]。幕府付出慘痛代價才鎮(zhèn)壓了這一叛亂。這一戰(zhàn),使得幕府對切支丹的憎恨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而現(xiàn)在不過是原城之戰(zhàn)后的第六年。幕府將荷蘭商館從平戶移至長崎,為的是將蘭人[主要指荷蘭人,也指歐洲人。
]隔離在長崎出島,以便管束。而幕府在長崎建造唐人區(qū),集中隔離在日唐人,則是元祿年代[元祿年代為1688年至1702年。
]之后的事。眼下,唐人還可以和日本人混居。在幕府看來,天主教是西方舶來品。為此幕府恨不得在長崎的每個蘭人身上都安一雙眼睛,對同樣是外來的唐人卻沒多少戒心。幕府認為,浸淫孔孟之道的唐人[日本在唐朝滅亡后用“唐、唐土”之類的詞語指代之后的王朝,也用于籠統(tǒng)稱呼外國人。故此處的唐人、大明人都指到日經(jīng)商的中國人。
],不至于去接納天主教這種西方的宗教。每有唐船入港,長崎奉行的檢吏都會攜通事(翻譯)一同上船,將寫有相關法度的木板掛在桅桿上,由通事高聲朗讀,并要求外海船員一一復讀,但這些顯然都是走流程的表面工作。進行貨檢的目的也不過是防止人參、麝香、沉香等**進港。然而誰想這次竟發(fā)現(xiàn)了與天主教相關的文書。
“是橫版文字的?”阿蘭問道。
阿仙搖搖頭,說:“是漢文的……”
“啊……”阿蘭一聲嘆氣,“這可真……橫版還好解釋,怎么偏偏是漢文!”
赴日通商的明商為了圖便利,不斷向幕府灌輸“唐人無切支丹”的觀念。但事實上,天主教早就在中國南方地區(qū)傳播,和葡萄牙人頻繁接觸的廣東、福建地區(qū),有不少天主教徒。而和日本通商最多的,正是粵、閩兩地。
正因幕府堅信“唐人無切支丹”,唐人教徒經(jīng)常會協(xié)助日本地下切支丹傳遞消息。唐船上有漢文的天主教文書,就是明擺著承認唐人有切支丹。若是橫版洋文,還可狡辯說看不懂,不知是何物;若是漢文的,就辯無可辯了。
“這《圣經(jīng)》是給日本教友捎帶的,還是一時疏忽帶上船的?”阿蘭強行鎮(zhèn)定心神,但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阿仙搖頭,聲如蚊蚋道:“不是疏忽,就是給日本教友帶的。”
“好吧……”阿蘭撥動著象牙撥子,如泣如訴的琴聲響起,“我彈些曲子,省得外面人生疑。阿仙,你繼續(xù)往下說,我聽著。”阿蘭用修長纖指撫著琴弦。
“官府從船上抓了七人。”阿仙繼續(xù)道。
“全部被帶走了?”
“嗯……據(jù)說,這書是伊勢町的莊次大叔托唐船的人捎帶來的……”阿仙說到一半,又流下了眼淚。
“簡直胡鬧……”阿蘭這話剛一出口,卻又不忍繼續(xù)責備了。委托唐人偷運禁書,確實過于輕率荒唐,但在長期封閉的環(huán)境中,一本能夠讀得懂的漢文《圣經(jīng)》是多大的**,阿蘭身為切支丹,怎會不理解。
“莊次大叔一定是太想讀那書了,不然不會這么糊涂的……”
阿蘭彈奏月琴的節(jié)奏逐漸放緩,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呀,將心比心,誰不糊涂呢?”
“阿蘭姐,你說唐船的水夫會把莊次大叔供出來嗎?我聽說奉行的拷問手段可嚇人了。”
“傻丫頭……你多慮了,”阿蘭輕聲安慰道,“就算是在脖子上架著刀,他們都不會開口的。尤其是唐人信徒,他們成天把‘信義’二字掛在嘴邊,可做不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
“嗯……”阿仙輕飄飄的答復被琴聲所掩蓋。阿蘭撥動琴弦的節(jié)奏又加快了。
“阿仙,你不是有朋友在奉行做通事嗎?如果有這七個人的消息,麻煩盡快告訴我。”
“好。”阿仙乖巧地點點頭。
在明治二十年(1887)編纂成冊的《長崎年表》中,在正保元年(1644)一欄記載了三項,恰巧都涉及唐人。第一項提到了逸然和尚赴日:
唐僧逸然,大明浙江仁和縣人士,名性融,號浪云居士,來日擔任興福寺第三代住持。擅作畫,渡邊秀石[江戶前期活躍在長崎的畫家,是長崎漢畫的代表人物,長崎唐繪目利派的開創(chuàng)者。
]、僧人河村若芝[江戶前期活躍在長崎的畫家,發(fā)展了長崎漢畫。被稱為“奇想的畫家”,畫號風狂子。
]等皆出其門,乃是長崎漢畫之祖。于寬文八年(1668)七月十四日圓寂,享年六十七。
第二項如下:
任唐人林友官、黃武官、周辰官為切支丹密探,徹查信奉天主教的唐人。
最后一項:
查出唐人天主教信徒共七人,處斬。
那一年擔任長崎奉行的有兩人,分別是山崎權八郎和馬場三郎左衛(wèi)門。
在長崎的海岸邊上,有一座名為立山的尋常山丘,山頂平坦,草木繁密。當時葡萄牙商人還被允許在日本境內活動,他們中有人懇求幕府不要在尋常地點處決;也許是官吏收了他們好處,竟也許可了。慶長元年(1596)十二月,曾在立山處決二十六名切支丹,立山也因此揚名。
自那次大殉教后,立山以及周邊就變成了處決切支丹的專屬場所。被發(fā)現(xiàn)私藏禁書的那七名唐船乘客也殞命于此。
在異國,因異端之罪名被處死,這七名唐人的命運著實悲慘。若是日本教徒,肯棄教,就能保全性命。勸說切支丹棄教對官吏來說是前途可期的大功一件。故而審問日本教徒時,官吏都會不擇手段、軟硬兼施地誘導其棄教,給在牢獄中的教徒一些優(yōu)待,打些感情牌,等等。但勸唐人改宗就算不上任何功勞了。在官吏搜出漢文《圣經(jīng)》的那一刻,這七名唐人就已難逃一死了。
數(shù)日工夫,在唐船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一事便傳遍了長崎。據(jù)說,長崎奉行想借此機會查出更多日本教徒。
在阿蘭家二樓,兩名食客正談及此事。吉井多聞嘆息道:“能不能審出更多切支丹,可是關乎官老爺?shù)那俺獭?蛇@七名唐人,唉……”言罷,他瞥了眼統(tǒng)太郎的反應,“你一定很焦心吧?”
“我?”統(tǒng)太郎一時沒反應過來。
“同胞受難,你不難過嗎?”吉井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哦……還好……”統(tǒng)太郎含糊道。他有些后悔和吉井太過推心置腹了。
“身處異國,舉目無親,他們一定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容易呀……”吉井說完倒頭就睡。
對于七名唐人切支丹遭嚴刑拷問的傳聞,長崎民眾私下議論紛紛,輿論的風向更偏向同情。自從幕府頒布鎖國政策后,唐人在長崎市內被規(guī)定了指定的住處——“指宿”。“指宿”和混居的區(qū)別不大,多少考慮長崎當?shù)厝说那榫w。唐人行商在長崎市內住宿,除了住宿費,還要依據(jù)交易額向客棧老板支付“口錢”[即“口銭”,日語中回扣、手續(xù)費的意思。
]。那時,長崎總人口只有五六萬,而在留唐人有數(shù)千之多,巔峰時甚至上萬,當?shù)厝藷o不以此為傲。
另外,長崎作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雖然幕府有禁令,但民眾對切支丹沒什么偏見。在這種環(huán)境中,當長崎民眾得知七名唐人切支丹的遭遇時,即便不敢口頭聲張,在心里還是會同情。
由于被捕唐人未必懂得日語,所以需要有通事參與審問。這些通事大抵是在日唐人的后代。通事一職按等級分作大通事、小通事、實習通事、內通事,審問人犯一般會用小通事或實習通事。審問的消息傳到了丸山町,人們無不聞之色變:“你們聽說了嗎?潁川小通事去做了審問的通譯,離開奉行所的時候,那面色就像從地獄走了一遭。”
“你還真別說,吳通事那日也像是被攝走了魂魄一樣。”
“林通事到家后,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這些唐人子孫有保留祖上漢家姓氏的,也有改日本姓氏的。即便改姓,他們也會優(yōu)先選擇祖上的家鄉(xiāng)名稱,例如“潁川”就是河南地名。
阿蘭心如刀絞卻不敢表露分毫,因為她明白:身為切支丹更該謹慎,一言一行都可能關乎教友的安危。越是在這種特殊時刻,阿蘭反倒笑得更爽朗了。一直以來,阿蘭身邊的弟子、訪客對她的印象都是“不拘小節(jié)、豪爽英氣的巾幗女師傅”,沒有人知道在這爽朗的笑容之下,她有多痛苦……
這日,吉井多聞從奉行所歸來,嘴里嘀咕著:“明知這些人死期將至,還要盡力救治他們,治好了又能怎么樣?再讓他們多受些苦嗎?如果行醫(yī)就是這樣的職業(yè),我寧愿去做苦力!唉……人在屋檐下呀……”這句自言自語的嘀咕,讓阿蘭心中繃緊了數(shù)日的弦突然斷裂。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悲痛。
阿蘭對吉井多聞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郎中,來長崎是為了學習蘭醫(yī)。統(tǒng)太郎遭人綁架險些喪命,被偶然路過的吉井搭救。但他絲毫沒有避難的自覺,整日毫無顧忌地拋頭露面,還拜了一位蘭醫(yī)為師。湊巧這位醫(yī)者又應招去診治奄奄一息的唐人切支丹,吉井便借擔任助手的機會,混進
牢里。
聽吉井聊到七名唐人的慘狀,阿蘭趁旁人不注意,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頰,強裝開朗地搭話:“吉井老板,干一行愛一行,消極怠工可不成!”
“苦命呀,熬過了這么多折磨,最終還是難逃一死。”吉井伸伸腰,“唉,漂洋過海到異鄉(xiāng)謀生,竟落了個慘死他鄉(xiāng)的結果……”他的語氣中沒有絲毫的干勁,想必今日又要告病假了。
還好,他好像沒注意到我的臉色……阿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冰涼的面頰。從吉井口中得知七名唐人被處以死刑的那一刻,阿蘭只感覺體溫被一絲絲地抽走。恐怕只有阿蘭知道自己這副開朗的偽裝能維持多久。
在大殉教的年代,刑場的柵欄外還有人支持切支丹死囚。但如今支持者都會被當場逮捕,步柵欄中人的后塵。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會來湊處決切支丹的熱鬧了。
柵欄之外,目睹處決全程的吉井哀嘆一聲,對身旁的統(tǒng)太郎道:“唉,怎一個慘字啊……”
“遠在家鄉(xiāng)的家眷若得知至親這般慘死,不知會做何感想……”統(tǒng)太郎和柵欄中人非親非故,卻心如刀割,只感覺體內那另一半唐人血脈滾滾發(fā)燙。
在歸途,兩人一路無話,腦海之中全是那慘無人道的一幕幕場景。
“你發(fā)現(xiàn)沒有?”吉井忽然打破沉默,“阿蘭老板娘也來觀刑了。”
“噢?真的?”統(tǒng)太郎略有驚奇。他既沒看見阿蘭,更沒法把自家姐姐和信奉天主教的唐人扯上關系。統(tǒng)太郎轉念一想,阿蘭雖是女兒家,卻生性古道熱腸,她也同樣有一半唐人的血脈,來給苦命的同胞祈福,也亦無不可。七名唐人在日本無親無故,有同胞在場送行,也不算走得孤獨。統(tǒng)太郎斟酌再三,謹慎答道:“老板娘怕是見這七人無親無故,心生同情,專程來給他們誦經(jīng)祈福的。她就是這善良的性子,要不怎會收留我們?”
“祈福?還指望他們能成佛?”吉井苦笑道。
對方忽然來這么一句諷刺,讓統(tǒng)太郎有些摸不著頭腦:“此話怎講?”
“‘誦經(jīng)’無外乎‘南無阿彌陀佛’,切支丹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嗎?”吉井這番話說得面無表情,腳下木屐踩著石階,“咔咔”作響。
“為何又扯到切支丹?”統(tǒng)太郎總覺得這詞匯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似乎在“生”和“死”之間徘徊,又有些異域情調,讓人聯(lián)想到閻羅地獄……
“你和阿蘭老板娘的關系想必非同一般吧?這世道,哪有人能義無反顧地收留你這樣的是非之人……但阿蘭老板娘做到了,情分都到這種地步了,你真的不知道阿蘭老板娘的身份?那我真是高估你了!”
“你到底在說什么?什么身份?”
“還能有什么身份?阿蘭老板娘是切支丹。”吉井語氣不變,就像在嘮家常。腳下已經(jīng)由石階換成了濕漉漉的草地。統(tǒng)太郎停下了腳步,看著吉井隨腳把一塊石子踢進身邊的小河里,“撲通”一聲,仿佛沉入了統(tǒng)太郎心底,讓他感覺渾身冰涼。
統(tǒng)太郎壓低了聲音,緊張地質問道:“莫要胡說,你可有根據(jù)?”
“你可還記得那日,阿蘭老板娘帶了阿仙姑娘來,還讓咱倆讓出二樓房間給她們單獨說話?”
“自然記得,那又如何?”
“我留心去打聽了一番。你猜如何?那日恰巧是七名唐人被捕之日。”
“此話當真?”
“我再渾球,也不至于拿切支丹說笑。”
“你怎么留心的?”
“我一看到那阿仙姑娘,就覺得她有心事。不知你聽到?jīng)]有,我們剛走出屋子,里頭便隱約有些抽泣聲。想必是沒了外人,那姑娘一時沒忍住。”
“你太多心了,我絲毫都沒聽到。”
“不僅如此……”吉井繼續(xù)道,“咱們下樓后,樓上傳來阿蘭老板娘的月琴聲。我雖是個粗人,卻略通音律。那琴聲和尋常相比多了一絲慌亂。”
“僅憑這幾點就斷定阿蘭老板娘是切支丹,也太……”統(tǒng)太郎仍殘存有一絲僥幸,又不得不承認吉井的猜測很有說服力。
“確實不夠,但自那以后,我便暗自留心老板娘的神色舉止,越是觀察,便越能篤定心中猜測……你且寬心,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不會告密。”
“難以置信……”統(tǒng)太郎囁嚅道。
“老弟,覺得難以置信不見得是壞事。人活于世,知道得越少越輕松。”吉井一腳踩在泥濘之中,抬腳時用力過猛,帶起一攤泥水,飛濺到了統(tǒng)太郎的額頭上。統(tǒng)太郎沒說話,默默地拭掉額頭上的泥水。
從回城的山道上,可一瞥長崎的一隅海景。統(tǒng)太郎眺望著海面上飄揚著的船帆,思緒萬千。兩人經(jīng)過一棵古松,走在前頭的吉井忽地駐足,而魂不守舍的統(tǒng)太郎險些撞了上去。
“統(tǒng)太郎……”松樹后傳來一聲呼喚,統(tǒng)太郎聽出來是阿蘭。
“這叫說曹操,曹操到!”吉井笑道。
“你們正聊我?別是在背后數(shù)落我吧?”阿蘭豁達地笑道,平日里再尋常不過的笑聲,此時聽起來卻有幾分不由衷。
“哪能呀,我正夸老板娘人美心善。”
“您真愛說笑。”阿蘭態(tài)度一轉,嚴肅道,“吉井大哥,我想和統(tǒng)太郎單獨說兩句,您能否回避一下?”
“哎喲,那我可真礙事了。你倆不會是……”吉井的眼神頓時曖昧起來。
“您何必明知故問呢?朝夕相處了這么些日子,您應該早就瞧出我和統(tǒng)太郎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了。”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姐弟說話了。我這就靠邊站。”吉井四下張望,想尋一處地方歇息。
“我倆不知要耽擱多久,要不您先行一步?”
“嗯,那回頭見。”吉井似乎事不關己一般,扭頭便走。
“阿姐,出什么事了?”吉井還沒走遠,統(tǒng)太郎就毫不避諱地稱阿蘭“阿姐”。現(xiàn)在沒有隱瞞兩人關系的必要了。
阿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吉井的身影消失在坡道盡頭,才開口道:“統(tǒng)太郎,阿姐我……不能回家了。我本想就這樣走的,但還是忍不住想見你最后一面……我是來道別的。”
“阿姐,你別嚇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問緣由,這是為你好。總之,我沒法在長崎待下去了……不只是長崎,就連日本……”話未說完,阿蘭忽然噤聲,退回到松樹陰影處。原來是兩個觀刑而歸的路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待那兩人走遠,統(tǒng)太郎也走進樹蔭處,低聲問道:“阿姐,你真是切支丹?”
“你從哪里聽說的?”阿蘭很吃驚。
“不瞞你說,我剛和吉井就在聊這個。他懷疑你是切支丹……”
“那郎中?他說聊起我,就是說這?”
“是……但你大可放心,他不是那種賣友求榮的人。”
“無所謂了,反正我就要遠離這是非之地了。”
“阿姐這是打算出海?”
“嗯,去父親的家鄉(xiāng)。我對長崎……不,對日本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了,無論是人還是事,全都是背叛和欺騙……”
“背叛?誰背叛了?”
“阿仙托熟人查了,這次的唐人切支丹一案是因為教徒里有叛徒出賣,謀求私利!那人還裝成一副受害者模樣,真令人作嘔!”
“有人告密?”
“對,我已經(jīng)知曉那人的身份,告訴你也無妨……他叫莊次,住在伊勢町。他先是故意委托唐人教友捎帶《圣經(jīng)》,轉頭就向官府告密。下一步怕不是妄想把日本的教友一網(wǎng)打盡。好在唐人教友講信義,寧死都沒有出賣……你說這畜生是不是令人作嘔?”阿蘭氣極,狠狠地啐了一口。
“這么說,那宅子已不能再待下去了?”
“奉行已盯上那宅子了,我暴露身份是遲早的事……統(tǒng)太郎,你最好也另尋他處避一避。”
“那阿姐你……”
“不用擔心,自會有人肯收留我。父親生前的手下就住在長崎……海盜最講忠義,不會出賣頭領的家眷……”說到這里,阿蘭的雙眸又濕潤了。
“咱生父的……手下?”統(tǒng)太郎瞠目結舌。自從被趕出林田家,統(tǒng)太郎就已經(jīng)有了無父無母、浪跡天涯、孤獨一生的覺悟。然而,同父異母的姐姐阿蘭告訴了他關于已故的父親的事情。阿蘭對于這位亡父諱莫如深,又或許是因為她也對生父知之甚少。
這位生父有下屬,且就住在周邊……統(tǒng)太郎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蘭察覺到了弟弟的異樣,問道:“發(fā)什么愣?”
“你說,咱生父有下屬?”
“這有什么稀奇,他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南海霸王。”
“那,那豈不是和福松的老爹一樣……”
說到南海霸王,統(tǒng)太郎立馬聯(lián)想到福松的父親——鄭芝龍。在長崎誰人不知曉?從大明南部來的唐船上都掛著“鄭”字旗。鄭芝龍,字飛黃,是家中長子,故得綽號“一官”。福建方言中,“官”不僅指朝廷官吏,更是民間泛用的尊稱。長崎當?shù)厝藢⑧嵓姨拼y(tǒng)稱為“一官船”。說來湊巧,被處刑的七名唐人切支丹,全是一官船上的船員。
“你指的可是鄭芝龍?這人曾經(jīng)是咱父親的下屬。”阿蘭一臉自豪。
“啊?”統(tǒng)太郎的眼珠子險些掉地上。
“我想讓你和大明撇清關系,所以沒有和你細說父親的事。既然都這樣了,我也應當告訴你了。父親姓顏,名思齊。顏思齊,你可耳熟?”
“何止是耳熟……”統(tǒng)太郎點頭,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有些麻木了。
顏思齊這名號在平戶可謂家喻戶曉。眾人提起此人皆交口稱贊:好一位威風凜凜大英雄!唐人給顏思齊取了一個綽號“日本甲螺”。“甲螺”在日語里和頭目的發(fā)音相同,可見其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何等崇高。“日本甲螺”顏思齊的俠義事跡算得上滿坑滿谷。據(jù)說他武藝高強,還深諳日本武術。
“這樣的大俠,竟是我父親……”統(tǒng)太郎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情。他來到人世二十余載,首次得知生父身份,居然還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這讓人怎能不心潮澎湃。恰巧,海面上飄過一張白如初雪的巨帆,猶如一道極光掠過碧藍,仿佛在回應統(tǒng)太郎那不可名狀的感慨。他的視線不禁隨這白帆遠去……某種柔弱如絲卻又堅毅如鋼的思緒襲上心頭,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阿姐要出海,愚弟愿同行!”
此言一出,阿蘭瞠目結舌。別說阿蘭,就連統(tǒng)太郎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所說的話語。
“你、你可別說笑……”
“若我胡說,天打雷劈。”統(tǒng)太郎堅毅地說。
“你……”阿蘭語塞,雙眸緊盯統(tǒng)太郎,確認著他的心意。
統(tǒng)太郎遠眺那白帆。“阿姐,若我胡說,天打雷劈。”統(tǒng)太郎堅定地重復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是嗎……”阿蘭垂下了頭,聲如蚊蚋,“你在日本二十余載,已經(jīng)和此地渾然一體,本該像這樣太平一生。全怪我?guī)е愕纳硎溃涯銧砍兜侥菈K陌生的土地……”
“阿姐可千萬別這樣說,我不怨你,還得感謝你……”白帆消失在海平線下。統(tǒng)太郎心中涌起從未有過的堅定:命運要他離開日本這片土地。他想起從小到大,呼喚了無數(shù)次的“福松”。這莫非是某種冥冥中的啟示,預示他將離開日本。
“好吧……”阿蘭嘆道。她知道弟弟心意已決,決定不再相勸。
“阿姐,你這是答應帶上我了?”統(tǒng)太郎的喜悅溢于言表。
“是,但又不是……我可以把你帶出日本,但離開日本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阿蘭語氣里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嚴肅。
“分道揚鑣?”
“嗯,我去**。你去福建南安,找你兒時的玩伴,福松。”
“為何?”統(tǒng)太郎打心底不愿再與親人分離。
“實不相瞞,我一直懷疑父親的死有別的原因,絕不像坊間相傳的那般簡單。所以,我要去父親逝世的地方查明真相。”
“那弟弟隨你一同去。為何安排我去福建?”
“我懷疑福松的父親鄭芝龍和父親的死脫不了干系。你想想,父親死后,誰得益最多?不正是當時海盜團伙的接班人、現(xiàn)今風頭正盛的鄭一官嗎?據(jù)我調查,鄭芝龍現(xiàn)在就在福建南安縣。”
“父親過世時,福松他老爺子是否在場?”
“他在……我長話短說。但一切真相需要親自去南安探查。”言罷,阿蘭將關于父親顏思齊之死的傳言娓娓道來。顯然,她對此謠傳深表懷疑。
“日本甲螺”顏思齊,字振泉,萬歷十四年(1586)生于福建海澄縣,天啟五年(1625)客死**。顏思齊生前常住日本平戶,統(tǒng)率在日唐人,頻繁出海從商。這所謂“從商”,包括搶劫的海盜營生。要做此類營生,威望必不可少。顏思齊麾下可謂臥虎藏龍,有楊天生、張宏、林福、林翼、李俊臣、陳衷紀、鄭芝龍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輩。
在德川幕府的統(tǒng)治下,日本局勢漸漸歸于平穩(wěn),結束了戰(zhàn)國亂世。幕府又因為切支丹禁令,對外相當敏感。這樣的狀況使得日本已經(jīng)不再適合做經(jīng)商和劫掠的根據(jù)地了。作為船隊首領的顏思齊早有換地方的打算。他起初計劃將老巢轉移至浙江海域的舟山群島。但舟山群島處于大明轄下。明王朝雖是強弩之末,但還不至于衰弱到允許海盜在自己的疆土上安營扎寨。相比較,**的管束就松很多。荷蘭東印度公司占據(jù)了**南部,其勢力還未延伸至北部。經(jīng)過再三斟酌探討,顏思齊最終決定割據(jù)**北部。
寬永元年(1624)八月二十五,顏家船隊從平戶南下。啟程的一月前,七月十四,鄭芝龍的妻子多喜誕下福松。兒子剛剛滿月,鄭芝龍便追隨首領南下。翌年九月,相傳顏思齊因酗酒過度而客死于**豬玀山。
“豪飲暴食,不幸感染傷寒病,數(shù)日后一病不起。”阿蘭從信使口中得知此噩耗時當場慟哭:“這不可能。這是騙人的!騙人的!”
阿蘭成年后,每當有原父親的下屬,或自南而來之人提到顏思齊的臨終模樣,她總會選擇逃避、否認。據(jù)這些人所言,顏首領在彌留之際哽咽道:“顏某和弟兄們出生入死已逾幾載,本想和諸位共富貴,哪承想竟落得這半生不死的模樣……怕是再不能和諸位共赴波濤,揚帆遠航了……”他說完這句便斷了氣,至死都沒有指定接班人。眾人只能盼望死去的顏思齊能顯靈,將接班人選告知他們。
關于接班人選拔,坊間傳聞有兩種說法:其一,眾人將顏思齊生前愛用的寶劍插在米山上,候選者逐一上前祭拜,若寶劍微動,則是顏思齊在天之靈的肯定。這是楊天生出的主意。結果很明顯:鄭芝龍上前祭拜時,寶劍動了。其二,候選者紛紛焚香祭天,每人將瓷碗擲于堅石之上;若瓷碗無損,則是顏思齊顯靈。結果自然是只有鄭芝龍幾度嘗試摔碗不碎。陳衷紀不信邪,喊道:“顏老大,你若是在天有靈,要讓鄭芝龍接班,便讓兄弟這碗也摔不碎!”言罷,他用盡全力把碗一摔,恨不得將其摔為齏粉。只聞“砰”的一聲,瓷碗完好無損。楊天生高聲道:“這是上蒼之意,更是首領之命,毋庸置疑,擇吉日推戴芝龍登首領之位!”這兩種說法無一例外都是依賴鬼神斷定,年僅二十一歲的鄭芝龍接班。
聽完這兩段匪夷所思的傳說,阿蘭冷靜道:“聽了這些,你說這鄭芝龍是否可疑?誰不覬覦‘日本甲螺’的遺產(chǎn)呢?或許有人會為他辯解,當年不過二十出頭,但誰又能保證他背后不是另有主謀。倘若父親真是逝于病榻之上,怎會連遺言都來不及留下?只有一種解答:爹的死有蹊蹺。換言之,他是被謀害的!”
痛失至親的這十多年來,阿蘭在心里把上述這番話重復了千萬次,將殺父仇人手刃了千萬次。現(xiàn)如今,被教友出賣,害得阿蘭無家可歸,時隔多年替父報仇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
“統(tǒng)太郎,你和福松自幼交好,南安鄭家必定不會將你拒之門外。福松如今已過了弱冠之年,又是家中長子;他要收留你,不會有人反對。
“這都是后話了,當務之急是怎樣離開這是非之地。你且回我那宅院,時刻小心奉行的眼線。明日一早,拿黑布裹上我的月琴,去袋町找一家叫作五島屋的當鋪。若不出意外,阿仙會在那兒等你……阿仙就是前些日來找我的那姑娘,接下來就交由她去辦。”
說來奇怪,阿蘭分明是臨時決定帶上統(tǒng)太郎同行,說起計劃來卻有板有眼,仿佛早有準備。
“明早什么時候?”統(tǒng)太郎問道。
“大概巳時前后……對了,你那吉井大哥能看破我切支丹的身份,絕非尋常的郎中。明日把他也帶過去。能否勸得動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又無別處可去。我相邀,他不會拒絕的……問題是,你打算怎樣安置他?”
“待我找人商議后再做打算。”
“好,明日巳時,我會準時。”
“事不宜遲,你回去吧。我再看會兒風景,別再回頭來找我了。”阿蘭言罷,背過身去。統(tǒng)太郎不敢多逗留,若再磨蹭,免不了要遭阿蘭責罵。
他趕回阿蘭的宅子;上樓,拉開房門,只見吉井多聞呈大字仰躺在榻榻米之上,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房梁。“我猜一猜……你打算隨阿蘭老板娘逃出日本,對不對?”吉井突然說道。
“你……”統(tǒng)太郎徹底服氣了。正如阿蘭所言,吉井絕非泛泛之輩,現(xiàn)在距他下決心離開日本不到半個時辰,吉井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吉井渾然不顧目瞪口呆的統(tǒng)太郎,繼續(xù)道:“巧得很,我也受夠了這破地方……能捎我一同上路嗎?”
“怎么說?”統(tǒng)太郎好奇道。
“我是對長崎失望透頂了,都說這兒有像樣的蘭醫(yī),哼,竟是些欺世盜名之輩!我前陣子倒是聽說,福建的鄭一官從**請來了荷蘭的名醫(yī)給母親治病。仔細想想,**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地盤,長崎只能算他們的租賃地。去哪里找像樣的蘭醫(yī)?哈哈,說到底,還是我膩了這一畝三分地,想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吉井言罷,興致勃勃地坐了起來。
統(tǒng)太郎見狀只好答應:“好吧……不管怎樣,明天先隨我過去。”
“去哪里?”
“去典當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