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1
作者:[澳]克里斯蒂安·懷特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5:58:12
字數:5632
肯塔基州,曼森
從前
1990年4月3日星期二,杰克溫特在樓上的浴室里小便,他的妻子莫莉在幾米外洗澡。透過磨砂玻璃看著她,看著這個他曾經認識的女人的模糊輪廓,似乎很適合。這聽起來也不錯。
莫莉關上水龍頭,待在玻璃后面問道:“你好了嗎,杰克?”
“馬上就好。”他洗了洗手,“你沒必要躲在那兒,你身上什么地方是我沒看過的?”
“沒關系,我等你。”她站在玻璃后面,雙肩前傾。她的姿態讓杰克想起了他看過的和“二戰”有關的一些書里面的描繪——關于精神崩潰的大屠殺幸存者,或者站在一大片尸體中間的樸實的鄉村女孩。
她當天的衣服掛在浴室門的后面:一件長袖的粉紅色毛衣和一條厚重的粗斜紋棉布裙子,裙子長度到她腳踝上方兩厘米,整體帶著五旬節教派[新教教派之一,產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因相信五旬節(復活節后第七個星期日)圣靈降臨于耶穌門徒身上,由此相信在禮拜時圣靈會降臨于信徒身上而得名。]的雅致。
曾幾何時,在薩米出生之前,莫莉總是興高采烈、喜形于色,但最近她似乎變得冷淡,很少待在家里。她在某個方面非比尋常:即使家里的藥店經營良好,用不著她工作,有著三個漂亮的孩子,有信仰可以讓她倚靠,但她仍舊能找到讓她煩惱不已的事情。
莫莉將淋浴間的玻璃門打開一點點,向外窺探。她的肩膀起了雞皮疙瘩。
“啊,拜托,我快凍死了。”
“我這就走,這就走。”他說著,走進大廳,關上了身后的門。
他發現兩個孩子坐在樓下的電視機前,全神貫注地看著《忍者神龜》[1984年發行的美國漫畫,后陸續推出電視動畫版以及電影版。],以至于都沒和他道早安。
斯圖,九歲,脾氣暴躁,正患著感冒。他披著一條羊毛毯子,拿著一盒紙巾,雙眼圓睜,盯著屏幕,嘴巴微張。
“嘿,感覺好些了沒有?”杰克問道,把手背貼在斯圖的額頭上,但他一聲不吭——忍者神龜們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薩米,兩歲,圓胖可愛,同樣目不轉睛,但她似乎只對她的哥哥感興趣。她的眼睛從動畫片轉向斯圖的臉。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忍者神龜》四只神龜中的一只。他的武器是兩把雙節棍,可以變形成鎖鐮。]說了句俏皮話,斯圖笑起來,她也有樣學樣,不僅笑得一樣大聲,連節奏也毫無二致;當史萊德[Shredder,《忍者神龜》里的大反派。]實施他的險惡計劃,斯圖屏息時,薩米也大氣不出一聲。
杰克不愿打擾他偶然撞見的家庭幸福場景,悄悄退出了房間。
他的大女兒艾瑪正在廚臺邊吃玉米片,她用一只胳膊環繞著她的碗,就像他想象中的,監獄里囚犯吃飯時的樣子。他想知道,這就是這所房子給她的印象嗎?她在等待刑滿釋放嗎?不過,有時候杰克也深有同感。
“早上好,親愛的。”杰克邊煮咖啡邊說,“哈里斯教練昨天來藥店了。他說你又有經前期綜合征,所以不能去健身房訓練。需要我帶一些萘普生[Naproxen,具有抗炎、解熱、鎮痛的作用,可用于輕、中度疼痛,如痛經等。]回家嗎?”
艾瑪咕噥了一聲:“兩個大男人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談論我的經期,我真是不解。”
“難道不是你又把經期當老掉牙的借口,來逃避健身房訓練嗎?”
“這不是老掉牙,爸爸,這叫屢試不爽。再說了,哈里斯教練是個十足的討厭鬼,他總是讓我們做繩索訓練好看我們走光。對了,我需要你給我簽個字。”
她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掏出一張批準單,遞給杰克。
“申請參加科學與進化研究?”杰克念道,他降低音量,“你給你媽媽看過這個沒有?”
“沒有。”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筆,迅速在批準單上簽了字。
“別讓你媽媽看到。”
艾瑪把紙條折起來,小心翼翼地塞回背包。
盡管理論上杰克和莫莉都是心內之光教會的成員——莫莉是后天受洗,杰克則源自家庭傳統——但莫莉更加重視宗教信仰。每個禮拜三次的儀式,她一次都不落。這對后天加入這一教會的人來說很是稀奇:他們通常只在有一個需要填補的空洞時才會這么做。
杰克在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和心內之光教會漸行漸遠,艾瑪出生后則徹底不參加儀式。他解釋說這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心內之光教會擺弄毒蛇,使用不同種類的毒藥,這些都是禮拜儀式的一部分,但這種環境對兒童而言并不健康,所以他選擇留在家里照顧孩子,讓莫莉我行我素。不過為了防止自己與父母、莫莉斷絕關系,他仍然自稱心內之光教眾。盡管他的解釋聽起來不算太糟,但實際上,他早就放棄這個信仰了。
莫莉下了樓,穿著她的粉紅色毛衣:“早上好,艾瑪。”
艾瑪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哈里斯教練和你父親說,你又拿經前期綜合征當作不去健身房訓練的借口,這是真的嗎?”
“爸爸已經教訓過我了,你就省省力氣吧!”
“那么,我希望你爸爸也和你說了,說謊也是一種罪惡,而且學習是你現在的首要任務。”
“耶穌基督啊,你又來了。”
“艾瑪!”莫莉一拳打在廚臺上,“‘憑著他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他們來。[出自《圣經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六節。]心里所充滿的,口里就說出來。[出自《圣經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五節。]不可指著我的名起假誓……’”
“‘……褻瀆你神的名’[出自《圣經利未記》第十九章第十二節。],”艾瑪用疲倦懶散的語調接了下一句,“‘言語證明我們對上帝的誠篤,言語是最真實的自我。’[該句源自一句古老的教會格言,出處已不可考。]這些我都知道,謝謝。”隨后她把碗放進水槽。
“我得走了,去見雪萊。”她拿起自己的背包,穿著臟兮兮的查克泰勒帆布鞋[由匡威公司生產,身為籃球運動員兼匡威產品推銷員的查克泰勒改進了鞋的設計,并在19世紀20年代成為該產品的代言人。]消失在門外。
“你應該幫我說句話的。”莫莉對杰克說。
“但我覺得你處理得游刃有余。”他摟著她的肩膀,試圖忽略她在他的觸碰下漸漸變得僵硬的身體。
“我很擔心她,杰克。”
“她還不是無可救藥,”杰克說,“只是有點兒迷失方向。你還記得你在她這個年紀是什么樣的嗎?再說,她也不會一直對我言聽計從。我記得在哪兒看到過,當女孩進入青春期,某些東西會在她們的大腦內被觸發,然后她們會得到改造,變得討厭自己的父親。據說這是一種進化,目的是防止**。”
莫莉的臉色變得陰郁起來,說:“這讓我更加不相信進化論了。”
薩米用力拽了一下杰克的褲腿。她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身后拖著一只毛茸茸的大猩猩填充玩具。
“爸爸,”她喊道,“什么是**?”
莫莉笑了起來。聽到她笑真是太好了。
“你好好應付薩米吧,我去看看斯圖怎么樣了。”
莫莉離開廚房后,杰克把小女兒抱在懷里,把她緊緊拉向他的臉。他的胡楂兒和呼出的熱氣使她**著身體,咯咯直笑。她聞起來就像是新鮮的滑石粉。
“**是什么?”薩米重復了一遍。
“**,”杰克說,“你知道的,就像螞蟻或者甲蟲那樣[蟻后有時會和自己的后代**生下工蟻,甲蟲則會和兄弟姐妹進行**。]。”
溫特一家開的藥店在主街和巴克利路的拐角處,占據著曼森購物區的中心。商場設有大型停車場,能快速到達主街,這意味著有足夠的人流量。人難免生病,所以藥店生意一直很好。
杰克趕到時,德博拉肖什費夫斯基正在前臺把顧客買的藥品裝進袋子里。德博拉是杰克最年輕、最信得過的店員。她穿著單調,眼睛睜得大大的,這讓她看起來總是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
“早上好,老板。有一大堆藥需要配,處方在釘子上。”
“謝謝,黛比。”
她翻了個白眼,大笑著告訴她的顧客:“他知道我不喜歡別人叫我黛比,所以一逮著機會就故意這樣叫我。”
杰克溜到柜臺后面時對這個女人禮貌地笑了笑。他正要披上他的白色上衣,一只骷髏般的手伸過柜臺,抓住了他的小臂。
“我的關節疼得厲害,杰克。”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聲音,氣喘吁吁的。
格雷厄姆凱西一直住在曼森,杰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看起來就已經老態龍鐘了。他假牙松動,說話時發出耄耋之人的臨終喉音,就像杰克祖父去世前幾年那樣。
“我覺得我的骨頭在懲罰我,但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杰克,你這里賣的藥對我都不起作用,給我一些比這些垃圾貨色更厲害的。”他舉著一個空的止痛藥藥袋和一支用來緩解表皮疼痛的加強型止痛膏說道。
“你看過醫生嗎,格雷厄姆?”
“你想要我專程開車去科爾曼,然后帶一張阿特醫生開的廢紙回來?得了吧,杰克,我知道你這兒有我想要的東西。”
“我這兒不是什么藥都賣。再說,誰說你一定要去科爾曼?雷蒙德醫生就在曼森。”
“我和雷蒙德說不到一塊兒去!”
杰克向德博拉使了個眼色,德博拉咯咯一笑。格雷厄姆凱西寧愿開著他那輛油老虎政治家[Statesman,澳大利亞霍頓(Holden)汽車公司生產的一款高檔汽車。]驅車三十公里去科爾曼,也不愿意讓黑人女醫生雷蒙德給自己開處方。
“對不起,格雷厄姆,我不能開處方,我只能按方給藥。”
在他們談話的整個過程中,格雷厄姆一直都沒有放開杰克的胳膊。他的手指枯瘦如柴、冰涼刺骨,杰克覺得那像一只只死掉的白色毛毛蟲。
“你不知道對老人家應該有所尊重嗎?”
“那是違法的。”
“噢,違法的,我沒聽錯吧?我知道這套把戲,杰克。那些放在你柜臺后面的處方你可以隨意處置,難免不會丟掉幾張——它們要么不見了,要么被老鼠咬了,還有可能過期了。”
“這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個嘛……我想告訴你,桑迪在這兒賣藥的時候,可不是這么不懂變通的。”
杰克聽到母親的名字,感到脖子后面升起一股熱流。溫特藥店是在杰克出生前兩年開業的,門上“溫特藥店,始于1949年”的標牌每天都在提醒著他。大學畢業才四年,他就正式參與了藥店的經營,但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藥店是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
即便是在身為藥劑師的母親退休后,這種感覺還是沒變。他母親每隔一個禮拜就會突然出現在藥店,買一瓶阿司匹林或一大包廁紙,然后在過道上晃蕩不休。
“哦,你怎么把抗組胺藥放這兒了?”有一次,她甚至用食指沿著后架檢查灰塵,就像一個嚴格的英國保姆。
格雷厄姆可能在杰克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怒意,所以他緩和下來并且松開了杰克的手。他的手指在杰克的皮膚上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好吧,那個,我就再拿一包這種狗屁玩意兒吧!”
杰克笑了笑,拍拍格雷厄姆的肩膀,他發誓他看到這個老傻瓜的舊外套上揚起了灰塵。
“你聽到他說什么了吧,黛比?”杰克說,“給凱西先生一包狗屁,快點兒。”
“馬上,老板。”
杰克回到座位上裝藥,但仍舊沒有放松下來。格雷厄姆凱西揭開了他的舊傷疤,他現在大為惱火。
一個從小沒媽疼沒媽愛的大男人,他想,滿嘴老掉牙的陳詞濫調。
這不是老掉牙,他聽到女兒艾瑪的聲音,這叫“屢試不爽”。
杰克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但當他從釘子上取下第一張處方時,還是因為走神而幾乎把它撕成兩半。幸運的是,重要的信息仍然清晰可辨:安德里亞阿爾比,氟西汀[Fluoxetine,在臨床上用于治療成人抑郁癥、強迫癥、神經性貪食癥等。],維持劑量[指在首次給藥時血藥濃度達到穩態水平的劑量之后,按給藥周期給予的用來維持有效血藥濃度水平的劑量。]。
他拿起一個小塑料杯,穿梭在店后一排排高高的藥架之間,然后帶著安德里亞阿爾比的抗抑郁藥回到桌前,給他桌上的大塊頭電腦接通電源。電腦嗡嗡作響,艱難地啟動了。幾分鐘后,黑色背景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綠色目錄。他在數據庫中找到氟西汀,點擊“打印副作用”按鈕——這是要貼在瓶身一側的。
打印列表時,打印機左右搖晃,發出嗡嗡的響聲。蕁麻疹、焦躁、發冷、發熱、嗜睡、心律不齊、抽搐、皮膚干燥、口干。安德里亞阿爾比到底抑郁到了什么程度?為了讓自己的大腦麻木呆滯,忍受這么多的副作用真的值得嗎?——氟西汀并不能讓人感覺快樂或舒適,這和流行的觀點恰恰相反。
德博拉把頭伸向杰克的辦公桌:“老板,有電話找你。在這里接聽嗎?”
“好的,謝謝,德博拉。”
她的眼睛比平時睜得更大了:“你竟然沒叫我黛比!”
杰克給了她一個微笑,和他剛剛給格雷厄姆凱西的如出一轍。德博拉把來電轉接到了他辦公桌的電話上。
“我是杰克溫特。”
“嗨,杰克,”這個聲音杰克立刻就聽出來了,“有空一起吃個午飯嗎?”
下午2點,杰克把車停在梅里湖東側的停車場,靠在他的紅色別克雷塔敞篷車上等著,艾瑪親切地稱這輛車為他的“中年危機座駕”[通常指成功的商業人士在經歷中年危機時,為了讓自己重新感受年輕狀態而買的車,通常為昂貴豪華的敞篷跑車。]。這個地段被四百米長的茂密叢林遮蓋著,在干道上無跡可尋。這里幾乎總是空無一人,即使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乍寒回暖的春天,人們開始回歸水上活動了,也是如此。
十分鐘后,特拉維斯埃克爾斯開著他的工業清潔面包車趕到了。他從面包車里出來,穿著一套寬松的白色工作服,在擋風玻璃的倒影中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他有一個眼眶黑了,看上去兇神惡煞的。
“見鬼,你這是怎么了?”杰克問。
特拉維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瘀傷,疼得齜牙咧嘴:“沒有看上去那么嚴重。”
杰克雙手抱著特拉維斯的頭,檢查他的傷勢。他的臉腫了,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像他哥哥。“疼不疼?要不要來一點兒艾德維爾[Advil,惠氏旗下的一款止痛藥。]?”
特拉維斯聳了聳肩:“不用,我沒事。”
“這是艾娃干的好事吧?”
特拉維斯沒有理睬他,相當于做了肯定的回答。
艾娃埃克爾斯是特拉維斯的母親,嗜酒如命,瘋瘋癲癲,時不時就喜歡對人拳腳相加。有流言說,她和曼森一半的男人都上過床。
特拉維斯的父親是美國空軍的一名機組人員。1983年,在北卡羅來納州東南沿海地區的一次訓練演習中,他乘坐的CH-53“海上種馬”直升機不幸墜毀。機上無人生還。
特拉維斯還有一個哥哥,名叫帕特里克,因為被指控犯下嚴重傷害罪,正在格林伍德監獄服刑。還有他的幾個堂兄弟,要么從大學輟學了,要么在販毒,或者是干些其他違法的勾當。
這樣的家庭可真夠嗆,杰克想。但特拉維斯沒有步入歧途。他才二十二歲,還年輕,還可以離開曼森。看門人的工作對誰來說都不甚理想,晨興夜寐,工資微薄。他有時態度生硬**,但有時也很善良風趣——雖然他的這一面并不為很多人所了解。
特拉維斯把面包車的側門打開,印在上面的紅色大字“標準保潔”只剩下“標”和“潔”兩個字。他站到一旁,說道:“你先上。”
杰克俯瞰著湖面。一陣疾風吹過,湖邊挨著科爾曼一側的常青樹左右搖擺,但湖水仍波平如鏡。湖面上空無一人,這里只有他們兩個。杰克爬上面包車,坐在后面,特拉維斯緊隨其后,關上車門。車里溫暖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