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朱槿殘,銀屏昨夜寒
作者:流珠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22:23
字數:3890
清平樂
晏殊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上篇說到晏殊與南唐的馮延巳有相似相關之處。而馮延巳也作過一首《清平樂》:
雨晴煙晚,綠水新池滿。雙燕飛來垂柳院,小閣畫簾高卷。
黃昏獨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砌下落花風起,羅衣特地春寒。
馮氏的筆下,有雙燕、畫簾、黃昏、朱闌、落花、春寒諸語,而晏殊的筆下則是雙燕、銀屏、斜陽、闌干、花殘、微寒等語,哪有那么多的“不謀而合”呢?馮延巳去世之時晏殊尚未出生,這也就是說,在有生之年,馮延巳并無可能讀到晏殊的《珠玉詞》,而對于馮氏的詞集《陽春集》,晏殊卻是既有目睹也有耳聞。假如這兩位詞人在泉下相逢,宴席上聽人唱起《清平樂》——唱罷“雨晴煙晚”之篇繼以“金風細細”之章,頓生驚奇之感的定是馮延巳而不是晏殊。只應馮延巳來問晏殊:“你的詞,為何與我這般相像呢?”而不會由晏殊來問馮延巳:“我也有此同感呢。你的詞,為何與我這般相像?”
當然,若據此便為晏殊加上一頂“晏抄抄”的罪名,晏相國肯定極不服氣,是會立即申訴的。何況馮延巳與在《清平樂》中所使用的那些詞,“落花”“雙燕”“黃昏”,皆為婉約詞中的常見意象,不能說是注冊商標,一人用過后別的人再用,就要判處侵權了。
那么,晏殊該怎樣來回答馮延巳的疑問呢?那有什么不好回答的。“誰讓您是馮前輩呢?余生也晚,不得當面請教前輩的清才錦思,私淑之心卻從未稍減。你覺得拙作與前輩的名篇相像,這是在下的榮幸,前輩是否感到唐突與冒犯?”
“何談唐突與冒犯。你的那篇,亦佳。”馮延巳很是歡喜,“應當說余生也早。倘若你我的有生之年調換一下先后順序,適才之問,就該由你出口了。不過,你我的詞風如此形神相似,這也是想不到的緣分了。”
詩詞之道,真的非常奇妙。一組類似的意象,由兩個不同的人鋪綴于筆下,便有了兩般風致。即使這兩個人風格相近,卻也不難分辨出各自的特征。晏殊的《清平樂》與馮延巳的《清平樂》也還是各有千秋的。
馮延巳寫的是暮春的黃昏,而晏殊寫的是初秋的黃昏。“新月眉彎”“羅衣春寒”,馮延巳是透過閨人的目光來觀察四周,有一種淡雅幽微的閨怨的情味。而晏殊的筆下,則并未道明觀察主體的性別,這個主體可以是她,亦可以是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不借外人之目,觀察主體為晏殊本人。倘使觀察主體真是晏殊本人,則詞中的情味又作何理解呢?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開篇便點明了節氣。有關金風的詞句,我們最熟悉的大概是秦觀的那首《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而報刊標題、學生作文,則屢見“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的字樣。因此即使是對于我們這些現代人,一當“金風”入目,便知道是秋天到了。那么,為何秋風又稱金風呢?唐代李善曾注釋道:“西方為秋而主金,故秋風曰金風也。”而宋代馮夢龍則在小說《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寫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
秋天初至,此時的金風并無凜冽之狀。她溫柔地吹,輕輕地吹,如同手指的觸摸,讓人覺得舒適而又愜意。梧桐樹開始掉葉子了,但掉得并不多,并不急。一葉一葉,緩緩而落,仿佛伴有音樂的旋律,章法不亂。梧葉墜落的姿態相當優美,可以說是賞心悅目。
在微風的吹拂下看那梧葉飄墜,新秋天氣,他的精神不覺也為之一新。善解人意的侍兒為他設好了酒饌,深深注滿琥珀杯。“今日辰光好,天也作美。相爺難得有閑情逸致,何不清飲幾杯?”
“是啊,難得浮生半日閑。一場清飲,勝過多少紅塵綺夢。”他舉杯至唇,“這是新釀的酒?”
“是新釀的酒。相爺,您聞一聞這純正的香氣,再瞧瞧這個顏色,真是不飲也醉呵!”
他搖動了一下,翠生生的酒液便在杯中蕩漾開來。原說是小飲幾杯,卻終于醉倒在綠酒的濃香中,而濃醉之后便是一場濃睡。一覺醒來,天色已晚。只見斜陽懶洋洋地照在欄桿上,一副似睡非睡的神態。而他,卻已完全清醒。醉時的歡悅,被一片莫名的哀愁所取代。
他因何生哀,為何而愁呢?總之,他感覺到了不對。說不清、道不明的怔忡不安在不斷地積聚、不斷地加強,這是一種若有所失之感。那么,他失去了什么呢?微風還在那里徐徐地吹、輕輕地吹,幾葉梧桐又落了下來。難道,僅是為了枝頭少了一些梧葉,地上多了一些梧葉?
仿佛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不對呢?他有些神思恍惚,當游離的目光飄過庭院的一角,卻忽地凝止不動了。那兒的花木原本最為蔥蘢,其中的紫薇與木槿,更是獨得一季之寵。容華之盛,流霞莫比。他素愛在紫薇與木槿花下消遣光陰,有時會手持書卷,詠誦前人的佳句“蜀葵鄙下兼全落,菡萏清高且未開。赫日迸光飛蝶去,紫薇擎艷出林來”。或是“春服橦花細,初筵木槿芳。看承雨露速,不待荔枝香”。
眼前卻哪里還有平時的那些情景?斜陽下的紫薇已是疲乏盡顯,木槿也有了憔悴的跡象。這是怎么了,這些嬌艷的花朵,昨天她們看上去還是那樣生機盎然、光照庭院。
“相爺可有不稱心的事?”侍兒察言觀色,知他怏怏不樂,想要問,卻又不敢多問。
“這些花是誰人侍弄的?”他指著紫薇與木槿,眉心微皺。
“相爺是嫌它們開得不好嗎?”侍兒似已猜到他的想法,“不是侍弄它們的人不肯盡心,是這些花,開到時候了。夏天的花怎么能開到秋天里呢?紫薇或者還可以開得長些。但這些木槿,在夏天也是日出而開,日落而謝。別看它們每天一早都開得興頭十足,可一到傍晚,就沒精打采了。相爺或許沒有注意過,其實您每天看到的木槿,都是和頭一天不一樣的木槿。就一朵木槿而言,她的生命只有一天。就一朵紫薇而言,她的生命也不過多上幾天。所以有人說,旋開旋落旋成空。花開也是剎那,花落也是剎那。這些花開完了,自然還有別的花。相爺無須為之煩憂,還是賞別的花吧。”
“別的花?世間哪一種花不是如此?”晏殊嘆了一聲,吟道:“物情良可見,人事不勝悲。莫恃朝榮好,君看暮落時。”
侍兒雖不明其意,聞其音調,也便知曉了兩三分。“相爺說的是。但凡世間的花木,莫不是榮于春夏、凋于秋冬。這也才剛剛入秋,冬天還早著呢。天氣一下子還冷不起來,相爺且自寬心,除紫薇木槿之外,別的花未見得便不足一觀。”
“你且去吧!”晏殊的語氣雖不失溫和,畢竟難掩眼底的失落。
“是,相爺。”侍兒口里答應著,胸中卻有些納悶兒。主人今天原本興致極高,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喝了那些酒。醉后睡了幾個時辰,醒來后卻是一副全然不同的心情了。難道就為了那幾朵半開半謝的紫薇、木槿,還是另有緣故?主人雖是天子信任的近臣,地位尊崇,他人莫及。平日總有川流不息的賓客造訪相府,而主人又愛舉賢薦能,門庭繁華,自不必說。論理,是一應俱全并無不足之處了。但在底子里,主人卻是一個文人。是文人,便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習性。這熱鬧過頭了,有時反倒喜歡清清靜靜地獨自待著。就像今天大半個白天,他謝絕來客,獨個兒一邊看著梧桐葉落一邊自斟自酌,分明很享受這樣的時刻。但到了傍晚,又覺得不熱鬧并非是件好事了。表面上吧,是怪紫薇、木槿開得懶怠了,可紫薇、木槿若一徑開得紅紅火火,會不會又嫌她們太過張揚、太過吵鬧呢?總之,主人的心思是難以**的。
“再去給我取些酒來。”在侍兒走開前,晏殊忽又吩咐道。
“相爺已喝了那么些酒,又才用過了醒酒茶。”侍兒露出遲疑的神色,是在等待他改變主意。
“你只管取酒,還啰唆什么?”晏殊似乎惱了。
侍兒忙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了,主人這是要借酒澆愁,而不是像早些時候那樣飲酒賞景。真是的,他從哪里惹出一片愁緒,非得借酒澆之呢?幾聲啾啾的鳥鳴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引起了晏殊的注意。那是一對燕子,叫聲中透出幾分急切的意味。
“相爺說要飲酒,難道這對燕子剛巧聽了個正著?它們可也真饞,莫不是急著要向相爺討杯酒吃?”侍兒說笑著,試圖讓晏殊的心情重新變得輕快起來。
晏殊果然笑了一下,但卻不是快樂的笑:“我想,它們是來向我告別的。不是急著討酒吃,而是急著要走了。”
“走,為什么要走呢?相爺待它們這般好,燕子怎舍得走?若是舍了此地,還能上哪兒覓得一個豐衣足食、雕梁畫棟的好去處?”侍兒天真地問。
“傻丫頭,”晏殊擺了擺手,“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涼了。紫薇、朱槿尚且開不過秋天,燕子又有多大的能耐?但燕子要比紫薇、朱槿聰明,不會一籌莫展地在這里等著天寒地凍的來臨。燕子要走了,會飛向一個相對溫暖、足以抵御嚴寒的地方。”說罷再一看時,那對燕子已消失在夕陽微茫的余光中。
“相爺,燕子飛走啦!”晚風忽起,侍兒單薄的身形便如梧葉一般,禁不住在風中微微一顫。
“昨天我還奇怪怎么一到晚上就有些涼沁沁的感覺,今晚這種感覺就更為明顯了。”晏殊點了點頭,“由夏至秋,說變也就變了,但這一時之間,還沒適應過來呢!你去傳我的話,可以收起簟席了。”
“正是呢!”侍兒機敏地應道,“相爺不是頂喜歡兩句詩嗎——‘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這時節,該將簟席換成錦褥了。”
晚風中的梧葉漸落漸急,漸落漸多。晏殊在院中又小立片刻,終于轉身回屋。一座精美的銀屏立于玉堂正中,擋住了晚風勁吹。然而,銀屏又能為他抵擋多久呢?物極必反,盛極而衰,這是不可破除的自然魔咒。人生的夏季已如紫薇、木槿,在不經意間開到了尾聲,寒秋在步步緊逼,暮年殘景已越來越近。多年的清慎勤忍,終于為他贏取了相國之位。“綠酒初嘗人易醉”,可惜尚未盡興一醉,卻忽然發覺,眼前的風光已非自己所能享有。一枕濃睡,亦未忘隱憂。雙燕欲歸,這是明智之舉。雙燕宛似賢人,懂得以隱退的方式趨吉避禍。但他不能。攀踞高位固已不易,要從高位上全身而退更是難上加難。何況,如今只是“銀屏微寒”而已,遠未到天寒地凍之日。金風細細,何妨綠酒重斟?對于人生也好、名位也罷,他尚不能放棄幻想,割絕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