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筆來之前
作者:葉圣陶,夏丐尊
發布時間:2023-06-12 18:19:56
字數:3911
拿起筆來之前[1]
寫文章這件事,可以說難,也可以說不難。并不是游移不決說兩面話,實情是這樣。
難不難決定在動筆以前的準備功夫怎么樣。準備功夫夠了,要寫就寫,自然合拍,無所謂難。準備功夫一點兒也沒有,或者有一點兒,可是太不到家了,拿起筆來樣樣都得從頭做起,那當然很難了。
現在就說說準備功夫。
在實際生活里養成精密觀察跟仔細認識的習慣,是一種準備功夫。不為寫文章,這樣的習慣本來也得養成。如果養成了,對于寫文章太有用處了。你想,咱們常常寫些記敘文章,講到某些東西,敘述某些事情,不是全都依靠觀察跟認識嗎?人家說咱們的記敘文章寫得好,又正確又周到。推究到根底,不是因為觀察跟認識好才寫得好嗎?
在實際生活里養成推理下判斷都有條有理的習慣,又是一種準備功夫。不為寫文章,這樣的習慣本來也得養成。如果養成了,對于寫文章太有用處了。你想,咱們常常寫些論說文章,闡明某些道理,表示某些主張,不是全都依靠推理下判斷嗎?人家說咱們的論說文章寫得好,好像一張算草,一個式子一個式子等下去,不由人不信服。推究到根底,不是因為推理下判斷好才寫得好嗎?
推廣開來說,所有社會實踐全都是寫文章的準備功夫。為了寫文章才有種種的社會實踐,那當然是不通的說法。可是,沒有社會實踐,有什么可以寫的呢?
還有一種準備功夫必得說一說,就是養成正確的語言習慣。語言本來應該求正確,并非為了寫文章才求正確,不為寫文章就可以不正確。而語言跟文章的關系又是非常密切的,即使說成“二而一”,大概也不算夸張。語言是有聲無形的文章,文章是有形無聲的語言:這樣的看法不是大家可以同意嗎?既然是這樣,語言習慣正確了,寫出來的文章必然錯不到哪兒去,語言習慣不良,就憑那樣的習慣來寫文章,文章必然好不了。
什么叫作正確的語言習慣?可以這樣說:說出來的正是想要說的,不走樣,不違背語言的規律。做到這個地步,語言習慣就差不離了。所謂不走樣,就是語言剛好跟心思一致。想心思本來非憑借語言不可,心思想停當了,同時語言也說妥當了,這就是一致。所謂不違背語言的規律,就是一切按照約定俗成的辦。語言好比通貨,通貨不能各人發各人的,必須是大家公認的通貨才有價值。以上這兩層意思雖然分開說,實際上可是一貫的。想心思憑借的語言必然是約定俗成的語言,絕不能是“只此一家”的語言。把心思說出來,必得用約定俗成的語言才能叫人家明白。就怕在學習語言的時候不大認真,自以為這樣說合上了約定俗成的說法,不知道必須說成那樣才合得上;往后又不加檢查,一直誤下去,得不到糾正。在這種情形之下,語言不一定跟心思一致了;還不免多少違背了語言的規律。這就叫作語言習慣不良。
從上一段話里,可以知道語言的規律不是什么深奧奇妙的東西,原來就是約定俗成的那些個說法,人人熟習,天天應用。一般人并不把什么語言的規律放在心上,他們只是隨時運用語言,說出去人家聽得明白,依據語言寫文章,拿出去人家看得明白。所謂語言的規律,他們不知不覺地熟習了。不過,不知不覺的熟習不能保證一定可靠,有時候難免出錯誤。必須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把握住規律,才可以鞏固那些可靠的,糾正那些錯誤的,永遠保持正確的語言習慣。學生要學語言規律的功課,不上學的人最好也學一點,就是這個道理。
現在來說說學一點語言的規律。不妨說得隨便些,就說該怎樣在這上頭注點兒意吧。該注點兒意的有兩個方面,一是語匯,二是語法。
人、手、吃、喝、輕、重、快、慢、雖然、但是、這樣、那樣……全都是語匯。語匯,在心里是意念的單位,在語言里是構成語句的單位。對于語匯,最要緊的自然是了解它的意義。一個語匯的意義,孤立地了解不如從運用那個語匯的許多例句中去了解來得明確。如果能取近似的語匯來做比較就更好。譬如“觀察”跟“視察”,“效法”跟“效尤”,意義好像差不多;收集許多例句在手邊(不一定要記錄在紙上,想一想平時自己怎樣說的,人家怎樣說的,書上怎樣寫的,也是收集),分別歸攏來看,那就不但了解每一個語匯的意義,連各個語匯運用的限度也清楚了。其次,應該清楚地了解兩個語匯彼此能不能關聯。這當然得就意義上看。由于意義的限制,某些語匯可以跟某些語匯關聯,可是決不能跟另外的某些語匯關聯。譬如“蘋果”可以跟“吃”“采”“削”關聯,可是跟“喝”“穿”“戴”無論如何聯不起來,那是小孩也知道的。但是跟“目標”聯得起來的語匯是“做到”還是“達到”,還是兩個都成或者兩個都不成,就連成人也不免躊躇。尤其在結構繁復的句子里,兩個相關的語匯隔得相當遠,照顧容易疏忽。那必須掌握語句的脈絡,熟習語匯跟語匯意義上的搭配,才可以不出岔子。再其次,下一句話跟上一句話連接起來,當然全憑意義,有時候需用專司連接的語匯,有時候不需用。對于那些專司連接的語匯,得個個咬實,絕不亂用。提出假設,才來個“如果”。意義轉折,才來個“可是”或者“然而”。準備說原因了,才來個“因為”。準備作結語了,才來個“所以”。還有,說“固然”,該怎樣照應,說“不但”,該怎樣配搭,諸如此類,都得明白。不能說那些個語匯經常用,用慣了,有什么稀罕;要知道唯有把握住規律,才能保證用一百次就一百次不錯。
咱們說“吃飯”“喝水”,不能說“飯吃”“水喝”。意思是我佩服你,就得說“我佩服你”,不能說“你佩服我”;意思是你相信他,就得說“你相信他”,不能說“他相信你”。“吃飯”“喝水”合乎咱們語言的習慣;“我佩服你”“你相信他”主賓分明,合乎咱們的本意:這就叫作合乎語法。語法是語句構造的方法。那方法不是由誰規定的,也無非是個約定俗成。對于語法要注點兒意,先得養成剖析句子的習慣。說一句話,必然有個對象,或者說“我”,或者說“北京”,或者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果什么對象也沒有,話也不用說了。對象以明白說出來的居多;有時因為前面已經說過,或者因為人家能夠理會,就略去不說。無論說不說出來,要剖析,就必須認清楚說及的對象是什么。單說個對象還不成一句話,還必須對那個對象說些什么。說些什么,那當然千差萬別,可是歸納起來只有兩類。一類是說那對象怎樣,可以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做例子,“成立了”就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怎樣。又一類是說那對象是什么,可以舉“北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做例子,“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就是說“北京”是什么。在這兩個例子中,哪個是對象的部分,哪個是怎樣或者是什么的部分容易剖析,好像值不得說似的。但是咱們說話并不老說這么簡單的句子,咱們還要說些個繁復的句子。就算是簡單的句子吧,有時為了需要,對象的部分,怎樣或者是什么的部分,也得說上許多東西才成,如果剖析不來,自己說就說不清楚,聽人家說就聽不清楚。至于繁復的句子,好像一個用許多套括弧的算式。你必須明白那個算題的全部意義才寫得出那樣的一個算式;你必須按照那許多套括弧的關系才算得出正確的答案。由于排版不方便,這兒不舉什么例句,給加上許多套括弧,寫成算式的模樣了;只希望讀者從算式的比喻理會到剖析繁復的句子十分重要。能夠剖析句子,必然連帶地知道其他一些道理。譬如,說及的對象一般在句子的前頭,可是不一定在前頭:這就是一個道理。在“昨晚上我去看老張”這句話里,說及的對象是“我”不是“昨晚上”,在前的“昨晚上”說明“去看”的時間。繁復的句子里往往包含幾個分句,除開輕重均等的以外,重點都在后頭:這又是一個道理。像“讀書人家的子弟熟習筆墨,木匠的兒子會玩斧鑿,兵家兒早識刀槍”這句話,是三項均等的,無所謂輕重。像“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速寫,決不將速寫材料拉成小說”“如果我們不學習群眾的語言,我們就不能領導群眾”“我們有很多同志,雖然天天處在農村中,甚至自以為了解農村,但是他們并沒有了解農村”“即使人家不批評我們,我們也應該自己檢討”(以上六句例句是從呂叔湘、朱德熙兩位先生的《語法修辭講話》里抄來的,見六月二十日的《人民日報》)。這幾句話的重點都在后頭,說前頭的,就為加強后頭的分量。如果徑把重點說出,原來在前頭的就不用說了。已經說了“我們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底下還用說“我們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嗎?要說也連不上了。知道了以上那些道理,對于說話聽話,對于寫文章看文章,都是很有用處的。
開頭說準備功夫,說到養成正確的語言習慣就說了這么一大串。往下文章快要結束了,回到準備功夫上去再說幾句。
以上說的那些準備功夫全都是屬于養成習慣的。習慣總得一點一點地養成。臨時來一下,過后就扔了,那養不成習慣,而且臨時來一下必然不能到家。平時心粗氣浮,對于外界的事物,見如不見,聞如不聞,也就說不清所見所聞是什么。有一天忽然為了要寫文章,才有意去精密觀察一下,仔細認識一下,這樣的觀察和認識,成就必然有限,必然比不上平時能夠精密觀察仔細認識的人。寫成一篇觀察得好認識得好的文章,那根源還在于平時有好習慣,習慣好,才能夠把文章的材料處理好。
平時想心思沒條沒理,牛頭不對馬嘴的,臨到拿起筆來,即使十分審慎,定計劃,寫大綱,能保證寫成論據完足推闡明確的文章嗎?
平時對于語匯認不清它的確切意義,對于語法拿不穩它的正確結構,平時說話全是含糊其辭,似是而非,臨到拿起筆來,即使竭盡平生之力,還不是跟平時說話半斤八兩嗎?
所以,要文章寫得像個樣兒,不該在拿起筆的時候才問該怎么樣,應該在拿起筆之前多做準備功夫。準備功夫不僅是寫作方面純技術的準備,更重要的是實際生活的準備,不從這兒出發就沒有根。急躁是不成的,秘訣是沒有的。實際生活充實了,種種習慣養成了,寫文章就會像活水那樣自然地流了。
[1]本文作者葉圣陶,原載于《中國青年》一九五一年七月十四日第七十期。——編者注